黄沙漫卷,天地浑蒙。漫天的晚霞被风沙吞噬成一抹黯淡的赭红。
风沙之中,一座沉默的关隘时隐时现。高墙断裂,箭塔倾颓,仿佛承受过数次战火的洗礼,又被风沙一点点啃噬。可尽管破败,此处并非死寂之地。换言之,它鲜活得很。城墙之上有哨岗巡逻,门前点着零星的火把。几辆驮满货物的骡车停驻在外,车夫低声交谈,时不时朝城门口的守卫投去小心翼翼的目光。
藏在岩壁后的人轻轻拨开斗笠的垂纱,露出一双杏目,正是师韵。
文懿的一曲江月给她带来一夜甜美的梦。也让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旧事成为挚友的牵绊。她留下两支竹筒道明心事,独自踏上了西行的路。
夜隐关……
师韵的指腹摩挲着从山魈腰间打落的铜牌,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关隘。她深知,这座关隘之内埋藏着答案,但它同样是沉默的猛兽,伺机择人而噬。风沙扑面而来,刺痛了她的眼。韵儿微微眯起眸子,心底的不安如同夜色一般悄然弥漫。
不好进去啊……
守着城门的是身着杂乱甲胄的汉子,腰佩弯刀,脚边摆着一只铁箱。每每有人入关,都要被盘问一番,缴纳银钱。那是比寻常关隘税银更狠的剥削,然而旅人们却毫无怨言。因为他们知道,掏银子比命丢在这黄沙里要划算得多。
城墙外,散乱无章地搭建着低矮的屋舍。烟尘弥漫之中,几道炊烟缓缓升起,带着隐约的炭火味。但又不全然是人间烟火,里面混在着酒肉的腥膻、兽皮熏染的气息,还有隐隐的血腥味。
天色越来越暗,风沙翻涌间,城门口的火光晃动,隐约可见几名守卫交谈着什么,似乎比白日松懈了一些。师韵看向远处缓缓行来的商队,驮骡低首,步履沉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低斗笠的帽檐,悄无声息地融入商队之中,与尘埃一道,向夜隐关而去。
“快走快走!”
守门的汉子拿了商队上缴的银钱,忙不迭地催他们进城。他一边把银钱丢进铁箱里,一边耷拉着眼皮数着数。这支商队一行十二人,四辆骡车。他数着数着,突然长臂一伸。
“慢着!你是哪来的?!”
师韵见一柄银刀挡在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我是商队的小厮,刚入伙不久,负责照看骡子……”
守卫走到她面前看了看,一刀劈去她头上的斗笠。
师韵做了男装打扮,缩着个脖,眼神闪躲。
“这么细皮嫩肉,可不像干活的……你们几个过来!”
守卫抄商队的人招招手,“这人说是跟你们一伙儿的!认识不?”
师韵抄他们投去求助的目光,但那些人也是泥菩萨过河,纷纷摇头。
“不认识啊……”
守卫狰狞一笑,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看来是想混进我们夜隐关的小溜子。不错不错,这么多天风平浪静,爷都乏了。总算是有点乐子!”
他话音未落,提刀便砍。师韵不敢在此处贸然亮出功夫,只得惊呼一声,拔腿往城外跑。
“还敢跑?!”
守卫提刀直追,二人你追我赶,在拥挤的城门口惊起一阵骚动。驮马受惊,猛然扬蹄嘶鸣,几乎将背上的货物掀翻。人群惊呼四散,商贩仓皇闪避,有人被推搡得踉跄后退,狠狠撞翻了一摞箩筐,激起尘土滚滚翻飞。有人趁乱疾奔,趁机捞走掉落的几颗铜钱,整个城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守卫把她逼到墙角,横刀一拦,“好啊你个滑不溜秋的!我看你还往哪跑!”
师韵心说这下坏了。若是以金扇出手,她便无法再暗探夜隐关,白瞎了一路的奔波。可若不出手,小命便要交代于此。韵儿眉头一蹙,暗道我只想为爹爹正名……就这么难吗?!
眼看白刃当头劈下,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找你一圈!竟然想趁乱溜出去!”
守卫回头一看,见一人裹着四面透风的棉袍,头戴皮帽,挂着个黑眼罩,手握长鞭,连呼带喊地奔了过来。
他一口气跑到城门口,脚下也不停步子,抬手就是一鞭。
啪地一声撕裂长空,师韵颤抖着缩成一团。
“你给老子过来!!”
那人怒气冲冲地扭住师韵的手腕,骂骂咧咧地将她从城门的角落里拽出来。
“让你跑!我让你跑!”
一鞭快似一鞭,抽在师韵的脚下。小娘子吓的缩肩皱眉,红了眼圈。
“小兔崽子!你知道老子花了多大价钱把你买下来吗?!你倒好,才几天就想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守卫见这小厮有主,顿时失去了兴趣。他将银刀一收,幸灾乐祸地问道:“哟?敢问兄弟花了多少银钱啊?”
那人恶狠狠地拉过师韵,把她的脑袋狠狠往下一按,没好气地说:“一串野狼牙盘下来的!没待三天就要跑……晦气!”说完,他又要抬鞭子。
那守卫闻言吹了声口哨,笑道:“嘿,兄弟挺阔绰啊,野狼牙都舍得换人?”
另一个守卫嘿嘿一笑:“可不是?要我说,这小子长得倒也白净,转手去角楼那边,少说能翻一倍!你就别打了,真打坏了就卖不上价了!以后看紧点!不成就去寒铁坊要两根铁链子拴上!带回去教训吧!别耽误爷的事儿!”
“要不是这位爷给你说好话,我今天非得收拾收拾你!”
那人扭着师韵的胳膊,强行把她往城里拖去,在众人哄笑声中消失在尘沙里。
与关隘之外风沙肆虐的荒凉不同,夜隐关的街道虽狭窄崎岖,却透着诡异的繁华。两旁林立着歪斜的木屋与土石房,屋檐低矮,门窗破旧,黑色油灯在风中忽明忽暗,将摇晃的影子投射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湿滑的石板路间,积着不知是雨水还是血迹的暗红色污渍,隐约还能闻到腐败的腥气。
大街上,皮甲松散的流寇、腰缠匕首的贩子、身披斗篷的赏金客混迹其中,有的人低声交谈,有的人躲在角落,盯着路人投去阴冷的目光。几名壮汉围着一个贩奴的矮个老叟讨价还价,身后牢笼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
“上好的货色,挖矿、放哨、杀人、埋尸都用得上!”老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得阴森。
在这透着秩序的混乱之中,城内一角的铁匠铺中火光跳跃,炉火炽烈,打铁声在空气中震耳欲聋,不时有刀剑碰撞的清脆响声穿透暮色。
师韵微微侧头,看那门口木牌上刻着三个字——寒铁坊。
“喂!你该不会真要打两串铁链拴住我吧?!”
她旁边的人摘下皮帽,揭开眼罩,露出本来面目。
“我还不如真就打两串铁链子栓着你!”
绫时没好气地拧了一下她的衣袖,“合着那天文懿说的,你都当做耳边风了?一个字没听进去?你都知道给我留个竹筒子,怎么就不能把我叫起来?!”
师韵噘着小嘴,嘀咕道:“我是想叫你来着……可药仙说你得在他身边才妥当……所以……你一路跟着我来着?”
“我不跟着你能行吗?!”
绫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不跟着你还能怎么办?多亏我跟着你!不然你这门还没进,就得把小命交代了!你跑到这虎狼之地来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那地经图的事!?”
师韵点了点头,乖乖地交代道:“我抄下来了艮舵密室里的那半张图经,按照上面所标记了,寻到了这座夜隐关。至少证明这半张图,我爹画的没错……至于另外一半……”
韵儿望向逐渐西沉的红日,以及云海下的乌池山,喃喃道:“就得看着关隘后身,有没有什么隐秘山道了……”
绫时按着脑门叹了口气。他算是想通了,这就是师韵心中的执念,不揭开迷雾,她耗尽年华也不会罢休。而他自己呢,是韵儿风雨一路的同伴。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师韵不会在他毒发之际抛弃他,他也不会任由师韵独闯龙潭。既然如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走吧。”
绫时从怀里摸出几文铜钱,“甭管要干什么,先填饱肚子再说!”
夜色微凉,狭窄的巷道里,一间破旧的食肆倚墙而建,门口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火光摇曳,将粗糙的木板桌椅映出歪斜的影子。门楣上没有匾额,只有一面沾满油渍的布帘。
绫时撩开布帘,一股子烟火气扑面而来。店里没几个客人,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散落在狭小的屋子里,一只矮脚炉子架着滚开的骨汤,热气升腾,让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掌柜的!两碗面!”
师韵心说这家伙真是天赋异禀,甭管到了哪,他准能先找到吃饭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韵儿捧起桌上的粗瓷茶盏,茶水混着药渣的苦味,她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将就点吧,有的吃就不错了。”
说话功夫两碗白面咣当上桌,绫时将竹筷在袖子上擦了擦,才递给师韵。
“按照咱大公子的法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找个商贩给他点稀罕货,然后藏在货箱里钻进来的。”
韵儿吃了两口白面觉得没什么味道。阿时凑到她耳边道:“在这种地方只能吃白面,你不会想知道,装在盘子里的都是什么肉……”
师韵打了个寒颤,低下头专心吃面。
绫时把一大碗面吸溜完,又吃掉了韵儿剩下的半碗。这会儿功夫,又有一客人登门。
“哟!这不是萧老爹么!”
一脸横肉的掌柜从伙房迎了出来,“老爹还是来老三样?”
那老者年过花甲,体态消瘦,身形佝偻。面色虽然沧桑,但一双看似浑浊的眸子却是矍铄。他拄着根手杖慢悠悠地走进来坐下,乐呵呵地向掌柜道:“是啊是啊。有劳有劳。”
等着饭菜上来的功夫,老者打量了一下身边两个人。
“俩孩子面生啊,年纪轻轻,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师韵自诩没有绫时黑白通吃的机灵劲儿,故而选择缄口不言。阿时心说这家伙总算长记性了,他垂着眉毛笑了笑,答老者道:“寻思着谋个活路呗。”
“活路?呵……”
老者轻咳两声,摇了摇头。“你知道活路是什么?活路是能进能出,能讨生活,能盼个将来。在这里待久了,人就成了牲口,能吃能喘,没了明天。行尸走肉罢了……”
绫时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都一样……家乡的村子不是东边打西边,就是西边打东边。打来打去,人家争个成王败寇,我们就是糊城墙的灰……”
他敲了敲面前的空碗,叹道:“来这里,起码还有口白面吃。”
老者又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师韵,随口道:“这可不是小娘子当来的地方。”
韵儿心头一滞,绫时倒是淡然的很。能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活到六七十岁的,岂是常人?他拉过师韵的手攥在掌中,咬着后牙,目光阴翳地说道:“不跟着我,不知要被卖到什么地方……与其伺候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还不如靠着双手双脚过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动她!”
韵儿羽睫微颤,翻过腕子,攥住了阿时的手。
“倒是重情重义,”
老者接过掌柜送上来的饭菜,复又问道:“都会些什么?”
绫时闻言一愣,然后听掌柜的说道:“小小后生,有眼不识泰山!萧老爹可是咱们夜隐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你们若是能得他老人家提携,还怕在这里混不出个名头?”
“喔!是小的有眼无珠!”
绫时赶忙惊呼一声,拉着韵儿来到老者桌前跪拜在地。“拜见萧老爷子!望老人家指点迷津!”
“诶……就你多嘴!瞧瞧给人家孩子吓得……”
萧老爹摆摆手,把掌柜的打发走,让两个孩子快快起身。
“莫急莫急,给老朽说说,你们都会干点什么?”
绫时和师韵相视一眼,决定从自己十八般武艺中,选出一样他估计夜隐关最稀缺的。“我们一直在东家的药铺打杂。我负责分拣晾晒,她负责研磨煎煮。跟郎中待得久了,粗浅的医术也懂些……”
“好啊!”
萧老爹一听,马上喜笑颜开,“懂医的好!能识花断草更是好!胡二!给他们再添碗汤,吃饱了,等会儿跟我走。”
夜隐关的夜色如同被黑铁浇铸,街巷幽暗,唯有零星的灯火在寒风中忽明忽暗。萧老爹带着绫时和师韵走出酒肆,冷风扑面而来,带着隐约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