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无名冢,荒草没膝,碎石堆如乱骨,横陈夜幕之下。冷风过枯草,似怨灵低吟,声有凄凄。
冢前立一人影,头戴鬼面,赤袍傍地,单手握在腰间利刃上。石堆后影影绰绰,藏着几个模糊的轮廓,他们的呼吸与风融为一体,仿佛连存在都不可捉摸。
“呵,没想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夜风之中飘来一声讥诮的笑意。
“少废话!”
伤魂冷冷一哼,侧头向声音来处道:“慈悲无象剑你送回去了?大人可有新的指示?”
“老头子挺满意。只不过他到底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此事没那么简单。”
伤魂的语气中满是厌倦,“谁想到坤舵的玉印不在姓莫的手里,害我白费这多功夫。他们接下来要去秦凤,绝不能再生差池……”
“秦凤?!”
一身影自乱石堆后跃出,此人戴一长脸鬼面,獠牙交错,竟是笑面。
“秦凤你就交给我吧,我正好有笔旧账要算!”
伤魂摆了摆手,那人的身形便隐入了夜幕之中。
“桂英,你去盯着点山魈。别玩过火坏了大人的大计。”
夜幕深沉,四野寂静。林间的篝火摇曳着昏黄的光,将荒宅四周的枯草草木枝投影在地,如鬼魅般舞动。
四周偶有夜鸟惊鸣,混着远处野兽的低吼,为深夜凭添几分寒意。风过林间,卷起未燃尽的灰烬,打着旋于夜空飘散。
荒宅内静悄悄的,想来几人因赶路疲惫早已睡下。何道非在火光附近踱步,他孤身站在暗影之中,目光警惕地扫过周遭,手中的佩剑已微微出鞘。
忽地,他脚步一顿。
耳畔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枝叶擦动之音,几乎察觉不到。但何道非的眉头霎时皱紧,他猛然抬手,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夜空。
“谁?!”
何道非话音未落,林中响起了几声轻笑。
“将墨黎谷的宝物交出来!”
一道黑影从树梢疾掠而下,手中寒刀直取何道非咽喉。道非冷哼一声,身形微侧,长剑顺势一挑,刀剑相撞,火星四溅。那人力道刚猛,震得他虎口发麻,但他不退反进,剑锋一转,直刺对方肋下。
那人显然没料到何道非反应如此迅捷,仓促间收刀格挡,却被剑气逼得连退数步。何道非正欲追击,忽觉背后风声骤起,另一名敌人已悄然逼近,手中短刃直刺他后心。
“找死!”
何道非低喝一声,身形猛然一旋,长剑划出一道弧光,将背后偷袭之人逼退。可对方人数众多,又有第三人从侧翼袭来,刀光如电,直劈他左肩。
何道非虽及时闪避,但仍被刀锋擦过,左肩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举剑还击,长剑如游龙横扫,逼退三人。但敌人亦是训练有素,攻势一波接一波,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
“呵,功夫不错啊。”
何道非一剑劈开袭来的刀锋,冷笑道:“不过想从我手上抢东西,还嫩了点!”
他稍一驻足,遂即剑锋旋身又起,剑气如虹,逼退了身后两人。何道非似乎感觉不到痛楚,长剑灵动,越战越勇。他的剑法大开大合,每一招都带着凌厉的杀意,剑光所至,敌人无不避其锋芒。
对方见他虽然受伤,却依旧战意凛然,隐隐露出几分犹豫。为首之人一声令下,数道黑影倏然隐入密林,消失于茫茫夜色。
何道非一直等到林子里再无异动,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抬手擦了一把下颌的冷汗,手微微发颤。
“有敌袭?你又受伤了?!”
道非回头见师韵提着金扇冲了出来。忙挥了挥手,故作轻松地说道:“不知哪来的蚊豸扰我清净,都赶走了,娘子回去歇息吧。”
师韵才不信他这套,两步一并跃至院中。她靠近何道非一看,便见此人气息紊乱,肩上落伤,血迹已沿外袍散开。
“别逞强!速来随我上药!”
为了早日抵达秦凤路凤翔府,一行四人离开佛子山后星夜兼程。有时候找不到邸店,就在山野间的荒屋落脚。奔波数月总算到了秦凤境内,凤翔府就在眼前,他们决定在城外几里驻扎一晚,以便清早进城。
能找到这座荒院纯属侥幸。被文懿教育了一路,师韵也不再害怕孤魂野鬼。几人在断壁残垣中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生上篝火略作小憩,不料又遇到了敌袭。
跃动的火光将何道非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他褪下一侧衣袖,等着师韵为他清洁伤口,上药包扎。小娘子动作很麻利,只是何道非一直扭着脸不好意思看过去。
“你身上这些疤都是旧伤?”
师韵月眉蹙起,小心地为他清理伤口。
“嗯……”
何道非闷闷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听文懿说,你们这些京中的武官,多是王公贵族的护卫。你守在王爷身边,怎会落得一身伤?”
“有没有可能,蒋公子言过其实?”
“哈,这话你得当着他的面讲!”
师韵抿嘴一笑,取来伤药敷在伤口处,“忍着点,会疼一下子。我是不觉得天底下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不过他想的太多,整日忧心忡忡,也是不好。”
一阵钻心的痛楚自肩膀传来,何道非咬紧了牙,没出声。
“坚持一下,我包上就好了!”
师韵一边安慰他,一边快速用布条包裹住伤口,“有人来袭你叫我和阿时啊,干嘛自己一个人硬上?”
何道非难得笑了笑,答她道:“护卫蒋公子是我的职责。娘子与绫少侠是公子的朋友,道非自当全力保护。哪有将你们喊起来的道理……哎哟……!”
师韵稍稍施力,在他肩膀上打了个结。小娘子杏目一翻,显然是不乐意了。“你让我们称呼你何大哥,就是没想见外!怎么敌人来了反倒分起你我?我四人同行便是要互相照料,这进了凤翔府,还不定有多少困难等着咱。若不能同心同力,谁也保不了谁周全!”
同行一路何道非早就看出师韵性子坚韧,只是没想到如此执拗。倒是与他原先见过的朱门绣户,金枝玉叶全然不同。
“道非知错了!娘子手下留情!”
何道非剑眉一皱,忙不迭求饶道:“娘子所言极是,日后再遇到危难,我们同进同退!”
“这还差不多!”
师韵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伤口不深,但这几天还是不要动左肩,两日之后我再给你换药。没几个时辰就该天亮了,我去把阿时喊起来和你交个班,你去里头睡会吧。”
“呃,不必……”
何道非一个不字没说完,就见师韵的脸上阴晴变色。他赶紧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整理好外袍,向师韵道了句谢。
师韵莞尔一笑,将药箱收拾完毕,走向里屋去寻绫时。这荒院是座废弃的人家,外院已被风雨蚕食殆尽,里院还勉强保留着两间瓦舍。师韵迈过破败的门槛,正看到绫时迎面走过来。
“正要寻你呢!何大哥打退了一波敌人受了伤,我想着喊你一起去值夜,换他去歇息歇息。”
“嘘嘘嘘……!”
绫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师韵拉开几步。
“大公子刚睡下,千万别给吵起来。我去换他就行了,你接着回去休息,顺便盯着点文懿。”
“盯着文懿作甚?”
师韵小声道。
绫时摸摸后脖子,低声说:“咋说呢,也不知是心情不太好还是咋地,这两天到点了也不歇着,老在那瞎捉摸……总问我一些没头没脑不着调的……”
“那还是担心你吧……”
师韵抬手扒拉开绫时的腕子,看他脖颈之上已显露出了黑紫色的毒斑。前几日毒斑尚能被衣领遮住,如今已然爬到颈子正中。
“叶庄主的给的药丸都吃完了?”
韵儿不无担忧地问道。“从灵山那拿来的药粉呢?”
“还剩不少呢!”
绫时咧嘴一笑。
“你就唬我吧!”
师韵眸子一翻,哼道:“那一罐子药粉谁给你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分了多少包我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师韵突然支吾起来。当初抓到这个小杂役的时候,韵儿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混账害死了她爹爹。对绫时说出来的话,她是一个字儿不信。他们走南闯北西行至此,绫时一次次地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师韵即便心如磐石,也有所感触。
此时此刻,站在荒郊野外的破屋里,清冷的月光洒在二人肩头。师韵突然明白蒋文懿为何夜不能寐。她也是担心,怕哪天一觉醒来,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家伙没了生气。
韵儿上前一步拉住绫时衣袖,杏目之中波光闪动,“漪澜药仙……我们一定能找到的对不对?”
“当然了!你瞧不起谁呢!”
阿时握住她的腕子,勾着嘴角笑道:“咱这一路风里雨里的,都跑来大漠边关了!老天爷看我们这么努力,肯定得赏点好处啊!”
师韵一拳捶在他的胸口,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绫时拎着折光剑来到前院,见何道非立在火堆旁,望着跃动的火苗怔怔出神。他察觉到有人靠近,立马警觉地收回神来。虽然何道非已经反应很快了,但阿时还是看到他将剑推出了剑鞘。
“啊,师娘子真去喊你了?其实用不着,你回去休息吧。”
何道非补上一个笑脸,以掩饰方才的失态。
“何大哥还是去歇歇,”
绫时大跨步走到他身边,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
“大小姐发话了,咱还是听令的好,免得她又要唠叨。有文懿一个念叨我就够了,可不能再来一个!”
“呵,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何道非淡淡一笑,转过身没走两步,又被绫时叫了住。
“咱这几天一直风餐露宿的,明天进了凤翔府,去好好吃一顿呗!道非兄是本地人,可有什么推荐的馆子?”
何道非脚下一顿,还真被绫时问住了。他皱起眉头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只说出一句:“只记得小西门饮凤池楼的八宝羊羹味道不错。若有机会,绫少侠不妨去尝上一尝。”
“不一起去吗?”
阿时坐在篝火旁,歪着脑袋问道。
何道非想了一想,答说:“届时再听蒋公子安排。”
言罢他朝着绫时微微颔首,以表谢意,然后转身进了内院。他没有走向蒋文懿暂居的屋舍,而是找了个挡风的墙角坐了下来。
从这个角度,他既可以看到外院绫时的举动,也能觉察内屋是否有人出来。何道非摘下长剑放在膝上,扬起下巴长舒了一口气。左肩隐隐作痛,但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头顶的月依旧明亮,何道非难以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回到故乡。少年时孤影辞乡泣无泪,归来日旧地重游人已非。
天色微亮,晨曦洒落在城门前的官道上,长途跋涉数月,凤翔府的轮廓终于在雾气中显现在几人面前。
仰望厚重高耸的城门,绫时深吸了一口气。这西北重镇既是大宋锁钥,亦是将左右他命运的的地方。
此刻城墙之上旌旗飘扬,猎猎作响。城门前官道宽敞,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已有往来的商旅牵驼而行,车马辚辚,百姓排队等待入城。若是平日,此地该是人声鼎沸,货贩吆喝,行人交谈不绝于耳,然而今日,气氛却有些不同。
“这阵仗不对劲啊……”
绫时勒住马缰,往城门处眺望一番。他见城门两侧,手持长枪的守军列阵而立,神情肃穆。还有一将领模样人,骑着马在城外缓缓巡行。
“好像在盘查什么,”
蒋文懿停在绫时身边,低声道:“似是要提供过所路引,验明正身后方可入城……”
阿时一撇嘴,看向大公子:“咋办?我连名儿都是师大侠给起的,上哪找这玩意儿去?”
文懿长眉微蹙,陷入沉思。不知城内情况,他不想贸然搬出父亲的名号,以免重蹈江陵府的覆辙。犹疑之际,何道非已然打探了一圈回来。
“近来凤翔府内细作作祟,知府下令严查出入。公子若是为难,道非可以出面……”
“何大哥你不是暗中行事嘛……”
师韵摆摆手,打断他道:“咱也不知这城里头的官家老爷们是敌是友,还是谨慎点好。”
言罢,大小姐左右观望一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