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正在观察玄武兽的元妙仪吓了一跳,手中的文书掉落在地,李壹连忙捡起,所幸只是外壳封面沾了一点水,内里的旧数据都还在。
元妙仪看不懂这水位线表示什么,也读不来这刻度,她只是始终愿意相信舒颜,认为舒大人所说的,必然正确。
“我对比了一下往年的记录:‘延鸿十九年,玄武现’、‘始平八年,江水至此玄武上二尺’,‘承龙六年,江水下玄武四尺有余,时年大旱’;而今年的刻度,已经在玄武上方五尺了,足以造成洪涝。”舒颜一字一句,说地极慢。
她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这么要紧的事,当地竟没有人上报玄武的异动吗?”元妙仪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元大人,前朝王朝末路,官制腐朽,官员们争权夺利、热于内斗,做实事的人少,惜百姓命的人亦少。旧工部久未派遣官吏驻扎于此地,观测玄武。”
“新朝建立后,新工部忙于修缮、翻新建筑事,一时没顾得上水利事。毕竟开国第二年就遇上洪涝事的王朝,亘古罕见。”百里菽叹道,“更何况如今南边未平,吴国最近又在边境惹事,朝中正忙于应对。”
去岁开国不久,冯翊崔氏之中的南崔便举族逃亡到吴国。
上月廿十日,在吴帝萧氏的撺掇下,南崔现任家主崔氏写了一篇讨姜檄文,开篇第一句便是“寄奴小儿,出身莽野,蛮夷也”。次日,吴帝便陈了新练的水军,乘上斗舰、走舸,开进了两国界河,颇有犯境之势。
檄文传到邺宫,圣人乐得召了一群文官武将连夜观赏,还命文臣们一人写一篇观后感;武将们则是早早派去了边境,以王朔老将军为首,驻扎在莲郡。
此时外忧未除,圣人自然腾不出手来处理内患。
纵使现下极度惊惧,舒颜仍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兹事体大,不能单单凭借一对玄武,就断定今年会有洪灾;若是玄武年深日久疏于维护,出错了呢——不,不会,这是镇江的玄武,若是这么轻易就宣告了错误的讯息,也不必立于此地了......对了!还有,还有一个地方:
舒颜想起了父亲舒安民曾和她说过的,邺江闸。
“走,去邺江闸。”舒颜简单明了地下达了命令,身侧的元妙仪连忙跟上。百里菽愣了一瞬,也带着李壹和马驷跟在舒大人身后。一行五人乘坐马车,马驷、李壹在外驾车。
“百里大人,邺江闸是什么?”元妙仪狐疑地向百里菽发问。
百里菽尴尬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在工部五六年,并未听说过有这个地方,更别提去记录、维护了。怕是要工部更早的官员才会知道了。
邺江闸距离漳江极远,地处偏僻,远离都城,等众人赶到之时,正午已过。
今日空中多云朵,一层一层地铺设严密,叫人一眼望不尽日头。
邺江闸边,有一间敞开门的小屋,几人走上前去,见内里并无一人,唯案上有几粒豆子,地上有十多个倒了的酒坛,里面零星洒落几滴酒水。
“这是散酒,旗亭酒家当中最劣等的便宜浊酒。”百里菽蹲下身,观察了一下酒水情况。
“这衣裳和被褥都是齐全的,想来此人还住在这,只是去打酒喝了。”舒颜扫视一眼,便退出了屋子。
“银粟,去找闸上水尺。”少女下了令。
百里三郎道了声是,便跟了上去。
不多时,便看得飞水之上的邺江闸。邺江闸上有许多水尺,每市尺为一则,尺之为划,压十有一。水尺分为金、木、水、火、土,以五行为准,校核水位。
过去的数十年间,北方皇权频繁更替、又兼连年战乱,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天灾之事已让步于人祸;是以这座邺江闸,已是少有人来。
百里三郎望着这次的五行水尺,愣了愣神,却见少女的肩头微微颤抖。
舒颜抬头看去,那水尺,已经逼近了“木”字的位置。
五行纪水之法,源自《禹颂》,是上古轩辕氏传下来的测水之法,以土——这块大地最为温厚的恩赐为初始,依次向炽烈之火、众生之水、生命之木,和那令人垂涎的金递进。每递一步,昭示着水位又上涨了一格。
少女的手指在颤抖,她本是为着防走水事而来,不想却撞上洪涝的先行兆。
舒颜要将所见的水尺刻度事记下来,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一旁的元妙仪见状,忙从舒大人手中接过笔册,记下邺江闸之事。
“速回工部虞部司,将此事禀告给章大人。”舒颜将所有的记录整理好,下达指令。
“大人,现下已是黄昏,如今去工部,他们怕是已经散值了”,百里菽持不同意见,“要不明日一早便去?”
“不成。此事十万火急,一刻都耽误不得。妙仪,你身子弱,先坐车回去歇息。银粟,你和我骑马回工部,一同见章大人。”
元妙仪忙应了,百里菽道了声是。
日沉东海,舒颜和百里菽策马于街市之上,少女怀中还抱着最新的水位记录。
二人赶到工部之时,正赶上诸官吏散值的时间点,众多官吏三三两两地鱼贯而出,撞见两位骑马而来的官员,也没觉得奇怪——毕竟工部的人常出外差,她俩定然是去哪出差刚回来。
勒马后,舒颜冲进了虞部司,抓到章大人身侧的小吏便问:“章大人呢?”
那小吏始料不及,忙答道:“章大人入宫述职了,今日三部郎中都要入宫述职,章大人和汪大人一同出发的,才走没多久。”
倒霉!
舒颜暗叹一句,转而回到工部门口,策马而去,直追章荣大人而去。
无他,大姜从六品官员并无进宫令牌,若是无法在宫门口之前将章大人拦下,便算白忙活了。
傍晚温度转凉,猎猎的冷风刮过少女的脸颊,舒颜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意,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份预警必须要让身为虞部司郎中的章大人收到!
眼见着宫门要到了,少女绷紧了神经,但愿还来得及,听得李壹说过,汪大人出行都是坐马车的,而章大人也是;他们没早离开多久,想是能赶得上。
啊,看见章大人了!他旁边的应当就是工部司的汪大人和水部司某大人!
舒颜一喜,又加快了行进速度。
却不想,路口处迎面走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舒颜急忙勒马,还是让那马车里的人受了一下颠簸。
“大胆!竟敢冲撞陶邑公主!”对面的大女官来不及站稳,便开始呵斥。
这可真是,出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了,舒颜想。
舒颜很想说,能不能先放她过去,她有要紧事要禀告给上官;然而她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下马,向那马车里的贵人行礼,道:“臣舒颜,无礼冲撞公主玉驾,向公主请罪。”
“你倒乖觉。既然知道自己有罪,那你说说,本宫该如何罚你呢?”
马车里传来软绵绵的声音,那声音像一只犯懒沉眠的娇滴滴的小狸奴,被打搅了美梦,正在审视闯入自己领地里的外来小动物。
舒颜垂眸,道:“臣,敬请公主降罪。”
“你先起来吧。本宫要想想,该怎么罚你。”
沉眠狸奴的声音再度传来,舒颜站起了身,低头等待在公主车架之前。
马车里,陶邑公主歪了下头,向身侧的大女官问道:“终南,这人是谁?”
名为终南的大女官恭敬道:“回公主,此人是新科榜眼,现为工部员外郎的舒颜。”
“女榜眼?”陶邑公主睁开了眯着的双眼,让终南打开车帘,“那本宫要看看她长什么样。”
终南掀起马车侧帘,小公主举着把折扇,偷偷看了一眼远处的舒榜眼。
“她看上去和崔师差别挺大的啊。”小公主评价道。
崔柔如今不仅在国子监当女师,偶尔也要兼职去给皇子皇女们授课,主讲诗词歌赋。
“崔大人是国子监女师,舒大人是工部官员,二人并非同僚,自然是有差异的。”
终南担任女官十多年,深知内外朝有别,自己身为内廷女官,不能随意评价外朝官员;便也低了头,只是保持得体的微笑,任由陶邑公主自说自话。
“公主,老臣记得,公主此刻,应当在抄录《汉乐府集》。”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从舒颜身后传来,舒颜回头,看见一辆
青蓬驴车,上坐之人,正是正任着国子监博士兼任皇子师的贺庐江,还有......吏部侍郎陈竹?
陈竹依旧是浅笑,向舒颜问好:“舒大人安。”
舒颜回了礼,又向贺太傅大人行礼。
眼见自己今日逃学一整天之事被抓了现行,老太傅还肯好心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遮掩一二,陶邑公主连忙打算逃窜,声音显见地慌乱了起来:“太傅教诲,本宫知道了,这就回去抄录。”
陶邑公主华丽的车架离开了,舒颜见今日之事怕是要无功而返,垂下了头。
陈竹看得她心绪不佳,关切问道:“舒大人缘何垂头丧气?”
陈竹是君子,贺庐江更是朝野皆知的大贤者,更何况此事本非工部秘辛;今日数据呈上去,明日很快便要在朝堂上商议防汛事;舒颜便据实相告。
贺太傅思忖半晌,道:“若小友信得过吾二人,吾二人可带小友入宫。”
陈竹也点头,表示赞同:“今日吏部事忙,本是要和吏部同僚一同入宫述职的,却是琐事缠身,走晚了,故而现下,才和半路遇上的贺太傅一起来。”
三人一同入了宫,邺皇宫之中不许驾马车,三人便下车步行;刘后体恤贺太傅年迈,特赐太傅一顶步辇,贺庐江便换了步辇,由内侍们抬着行进。
贺太傅还要去长乐宫向皇后娘娘汇报皇子学习事,便先行一步。
陈竹要去找吏部同僚;舒颜便独自前往工部官员等候的金华殿。
少女穿行在偌大的邺皇宫之中,灯火荧荧,时不时有几位宫人侍女经过。
穿过两座宫殿,舒颜抵达了金华殿。
走入金华殿,里面站着工部和兵部的官员们。
来人里大多是舒颜认不得的面孔,有长着大胡子、膀大腰圆的将军们,也有穿着官袍抱着奏疏的文官们——除了新朝立国那一日,远远见过的良侯秦昭阳和临侯卫不识。
眼下,卫不识正闭着双目小憩,被少女打扰到,他睁开双眸,扫视了舒颜一眼。秦昭阳则是满眼欣赏,一双桃花眼里满含笑意。
舒颜低着头穿过这些官员,找到了上官章荣大人。
章大人见是舒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将她拉到一边。章大人正要开口,却被少女阻止了。
“大人,十万火急!”少女一边将手中的记录递了上去,一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洪涝祸事。
随着少女的描述,章大人的眼珠越瞪越大。
“此事太大了,舒颜,等会你和本官一起去面见圣人。”章大人斩钉截铁道。
“我?”
“不是,我?”
少女登时想起上次左手的伤口,手上的伤口是好了,可她的心理阴影还没好全呢。
“大人,下官只是个从六品小官,骤然面圣,这不符合礼制,还......”舒颜话音未落,官袍的袖子已经被章大人扯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