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金口玉言,便有宦者令上前,为三人在殿中整理出了新的垫子。
舒颜立即了然,这是伯父所说的“赐对”,属文官殊荣。
“状元郎,定襄之战,你是如何打赢的?”姜帝一上来就将目标锁定了宇文氏。
舒颜心头一沉。这与舒伯父所说的不一样:
舒安国和蔼可亲地说道,通常来说,君王赐对只会有两种情况,一为询问国策,多应用于立国伊始、继位初期、对外用兵、大事分歧等场景;一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星象诸事,可曲解之途多了,只需顺着帝王心意来便是,但不能叫他太看出来,否则便是私自揣度圣意,惹得龙颜不悦;
但眼下,姜帝是个主杀伐之人,并不喜好天文:若是他每次出征前还要摇一摇卜筒,他也无法打下如此大片的土地。
可姜帝问宇文氏的问题,也并非国策。
舒颜明了:这便是舒伯父没有提到的,“通常”之外的情况。
好在前面还有个状元郎,女孩大为感动,自己还能趁这功夫,想一想等下圣人可能问自己什么问题。
宇文临泰愣了一晌,显然也未想到姜帝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思索片刻,便回答道:
“回圣人,臣那时年少,对方兵多势猛,臣于兵法并无研究。可上官裘氏畏畏缩缩,多次轻言乞降,扰乱军心。臣以为不可让这样的人继续做军队统帅,便斩杀了他,告诉剩下的人,若再有轻言乞降之人,裘氏便是下场。
臣又率众冲锋,带着军队杀出去了,对方见我军骤然来袭,一时间军阵还未排好,便被我军打散。平襄之战,臣是侥胜,不敢言功。”
姜帝本是行伍之人,自然对宇文氏这样的勇士好感颇多。当下,姜帝眼中满是欣赏,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在千军万马之中领军冲锋的自己,一时间双目灼灼,连连道了三个“好”字,又大笑道:“襄郡地势显要,东宋有这样的猛士,立下如此功劳,却被排挤出了宋廷,连功绩都被抹去,无怪乎东宋断送江山!”
说罢,姜帝命一旁的礼官拟旨,封宇文泽为刑部侍中,正六品,赏赐状元府邸一座。
状元授官,多为从六品,姜帝授宇文泽为正六品,还赐下府邸,可见器重。
舒颜心下了然:若在赐对之中让姜帝满意,便能加官封赏赐;她不求能让二圣对她加以青眼,只求别让舒家跟着她一起丢人。
从宇文临泰的问题来看,姜帝应当会问她云中诸事,云中赋税不重,百姓也算安居乐业......
“舒榜眼,”姜帝转向榜眼娘子,冷然道,“朕听黄监说,你很是乐于助人,在争分夺秒的殿试科场,还能分墨给旁人——这场御试于你而言,竟这般不重要吗?”
来了!
姜帝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如今动怒,杀气四泄,更兼帝王威压,如万乘之势,舒颜背上冷意连连,女孩当即拜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克制而冷静:
“圣人容禀,臣绝不敢做此狂悖之举,更是万万不敢有此荒唐之念——圣人英明神武,更兼爱于天下万民,允臣以女子之身,参与科考事,臣感激涕零,碎骨难报!”
见头顶上没有动静,女孩又补充道:“殿试那日,臣见那老者因无法完成圣人亲赐的试题,万念俱灰;臣手中有盈余的墨,臣想帮帮他。”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女孩的眼前出现了一点眩晕,她用力将自己的指间握紧,掌心传来的刺痛,让她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和不失仪。
“圣人也忒狠心。”刘后的声音传来,“第一次召见,就要把榜眼娘子吓死不成?”
见姜帝还是不说话,刘后转向舒颜,道:“舒榜眼,你起来吧。”
女孩掐紧了自己的掌心,缓缓站了起来:“臣谢皇后娘娘宽宥。”
姜帝见眼前的女孩仪态得体,未曾失仪,明面上一点不显恐惧,内心稍加赞许。第一关,她算是过了。
“想立在朝堂上的人,若是这点惊吓都受不住,不如趁早归家。你才十六岁,在家中还是个孩子吧。”姜帝收了杀气,女孩觉得自己头上那股威压轻了许多。
“臣谢陛下教诲。臣是家中长女,也已及笄,不再是孩子了。父兄疼爱臣,可臣既已入朝,此后诸事,便该由臣自行决断,父兄无法再庇护于臣。”
姜帝终于点头,召来身侧的礼官,命他拟第二道旨:封舒颜为工部员外郎,从六品,赏赐玄珠墨两方。
二圣对状元郎和榜眼娘子的考验已过,接下来,便轮到探花郎陈竹了。
“陈探花通读典籍,汝可知,探花为何意?”姜帝发问道。
“回圣人,探花与状元、榜眼,合称三鼎甲,又称‘探花使’,是天子门生。”
“朕若是将陶邑赐给汝,让汝做朕的乘龙快婿,陈探花可愿意?”帝王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的,只是今日的晚膳当加上或是去掉几道菜。
考核结束,正坐在一旁吃瓜的宇文临泰、舒颜二人这才想起,探花郎还有“一众进士之中,容貌最盛、年纪最轻”的那一位才俊之意。
只宇文泽初入邺都,舒颜家中没有能接触到陶邑公主的高级官员,是以二人对这位皇女一无所知。二人规规矩矩坐好,等待同僚陈竹的回复。
“臣资质浅陋,容貌轻鄙,恐委屈了公主。”年轻的公子不卑不亢,语气无悲无喜,“但若圣人圣意已定,臣便斗胆,高攀圣人爱女。”
“好!”姜帝语气仍旧平淡,毫无嫁女的喜悦,“礼官,拟旨,封探花郎陈竹为吏部侍郎,正四品,择吉日与陶邑公主完婚。陶邑公主府的建制比照皇太子的例,此事交给礼部和工部督办,不得有误。”
正四品上,吏部侍郎!舒颜心里翻江倒海。
她的伯父舒安国宦海沉浮二十年才封了大鸿胪,官居正四品上;她的父亲舒安民屯田有功,才封了大农令,正四品中。状元郎宇文临泰不过六品刑部郎中;
如今陈竹入朝即封正四品,真可谓一步登天。
三人从明光宫中走出,走在灯火通明的宫道上,宇文临泰和舒倾之二人纷纷向新出炉的国戚陈竹贺喜。
少年拱手道:“子玄惶恐,如何敢称国戚。”
舒颜转向宇文泽,笑道:“我家与宇文大人的新宅子相距不远,若侍中大人近日事忙,我可让家中人帮侍中大人搬家。”
宇文泽本是爽快之人,当下也不再推辞,道:“那就多谢倾之美意了,不必称侍中,我长你十余岁,唤一声兄长就是。内人料理汤羹很有一手,倾之若是爱吃,可来府里尝尝。”
舒颜当即回复:“临泰兄长盛邀,小妹却之不恭。”
三人于宫外分开,宇文泽向燕县而去,安顿家小,收拾行装,准备乔迁事宜;舒颜向舒府方向而去,今日舒蓝被舒白绑着去读书了,是以来接她的是堂姐舒橙。
舒橙接上舒颜,正要离去,却见陈家马车上下来一个侍从,那侍从低眉顺眼,恭敬道:“员外郎大人,我家少主赠了一瓶药粉给您。少主说,‘每日早晚各一次,明日午后便能恢复如初’。”
说罢,那侍从行了一礼,便默默离去。
舒橙焦急道:“阿颜,你身上有伤吗?”
舒颜张开自己左手手掌,掌心已被掐出了血,有几滴血粘连在指腹上。
舒橙轻呼一声,忙取了锦帕出来,小心地为小妹包扎起来。
“这药......”舒橙停顿了下手中动作,犹豫道,“可信吗?”
在马车上常年备着各类药品,是只有累世公卿的世族,和武将人家才会做的事,舒氏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习惯,是以舒橙手上只有随身带的锦帕。
舒颜点了点头,舒橙方小心地将药粉撒出来,敷上舒颜的掌心。
这药立竿见影,掌心的痛感立刻消失了许多,只余下清凉的触感。
......大约是方才告别行礼时,被他看见的吧。舒颜想。
不愧是天子抢着要嫁女的人啊,东海陈氏陈子玄,这观察力,这敏锐度,当真超群。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封四品呢,舒颜感叹道。自己不过从六品,想升四品,怕是要和伯父一样,用二十年了。
“阿颜,疼吗?”
眼见堂姐心疼地快要掉小珍珠了,少女忙摆摆手,赌誓一般的坚决:“不疼,阿姐,一点都不疼。”
“怎么伤了手,不是去赴宫宴吗?”舒橙百思不得其解。
少女只觉尴尬不已:她总不能说圣人故意吓她,她被吓得如此丢人吧;
舒颜搜肠刮肚,最后心虚地答道:“圣人封了我从六品员外郎,我怕自己得意忘形,在宴上丢了人,只好这样警醒自己。”
好烂的借口......舒颜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不知道如何安放了,要不扒拉扒拉马车顶把自己摔出车吧;她觉得车里的气氛快冻住了。自己真是逢之兄长的亲妹妹啊,连找借口都是一般烂。
不想,对面的堂姐深信不疑。
无他,舒颜从不撒谎,这点舒家人心知肚明。
“阿颜你......下次别下这么狠的手啊。”舒橙心疼地摸摸幼妹的手,舒颜四岁就跟着祖父习练弓术,初学之时,一双手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弓马娴熟后,这双拉弓定弦的手,便极少受伤了。不想今日又......
少女乖巧地点点头,惹地舒橙又是一阵怜惜。
回到舒府后,众人听闻舒颜获封从六品工部员外郎,无不欢欣雀跃:沈如玉大手一挥,命管家舒亭去凤凰楼定了全套席面;舒安国搓着手拿出了自己藏了多年的珍酿;舒橙取出自己早早画好的《仙鹤牡丹图》赠与小妹,祝舒颜事业顺畅;苏乐决定明日便去紫霄观拜真人,祈求真人保佑赐福,沈如玉当即表示,自己要和阿嫂一起去;舒安民性情木讷,说不出话,只轻轻拍了拍爱女的肩膀;
最后众人表示,晚上要好好热闹热闹,为倾之庆祝。
全家之中,唯有舒蓝遭了难:如今长兄舒白每日天不亮就去园子里打拳、练枪;随后便去他房里,捉他去读书。
确信他有在好好读书,舒白再出门上值。
如今小妹封了员外郎,舒白更是将这个弟弟看进地里去了——恨不得此后日日把二弟捉来打一顿,好让他肯好好读书。
舒蓝连连叫苦,欲哭无泪。
大家都去做晚间的准备工作,舒颜便去找了舒安国。
舒安国彼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喂鱼,手中握着盒鱼食,逗弄着缸里的胖头锦鲤,眼见员外郎侄女来了,胖乎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道:“倾之来啦,找伯父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