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太,我们已经出来六七日了,也该回去了。”木更津淳挠了挠头,看着这位隔三差五就喊着外出游学,却又迟迟不愿回家的友人,心中有诸多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欲言又止地轻叹一声。
不二裕太听闻,脸色微微一沉,翻过身去,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与不耐,冷冷道:“不回去。”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要回就和他们一样自己回去就好,不必管我。”
木更津淳微微皱眉,眼中满是关切,耐心劝道:“可是,你总是这样到底也不是个办法,如今由美子姐不在,就你们兄弟二人,你哥哥跑商经营也不容易的……”众人皆知,不二裕太与自家哥哥关系不睦,可木更津淳与自己的哥哥感情深厚,见不得好友与兄长这般疏远,总是忍不住想要劝解几句。
“烦死了!”不二裕太突然翻身坐起,横眉冷对,“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多废话!”话一出口,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自然,有些别扭地道歉,“不好意思阿淳,我不是……”他用力搓了把自己的脸,像是要把心中的烦躁都搓掉,蔫蔫地倒了回去,疲惫得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我跟他的事和你们也说不明白,你回去吧,阿亮哥肯定催你了,我……在这再待两天,左右我哥看不见我他也轻松些。”
木更津淳见他如此,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心中虽有担忧,却也只能无奈接受。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其他的话题,木更津淳便告辞,踏上了回城的路。
至此,一众友人已悉数离去,惯常地只剩下了不二裕太一人。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客栈房间里,目光随意地落在身前的一盆植物上。
每次出行回去,兄长总要唠叨一番,后来他发现,只要带点什么赠与对方,兄长便会清净不少。一开始,他只是随便采买些物件搪塞,一来二回,也就渐渐会在途中寻觅起兄长日常喜爱摆弄之物。
不多时,见天色渐晚,不二裕太套上外袍,准备出客栈去觅食。
他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过大厅,这时,店小二急匆匆地迎面跑来,神色慌张,一边跑一边同管账的说道:“哎呀!我真真瞧见了,是只大貉。”
柜台后那管账的却满脸不赞同,撇了撇嘴,高声反驳道:“胡说,哪有那么大的貉啊!我看到更像是猞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辩驳声在大厅里回荡,显得有些吵闹。不二裕太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丝厌烦,加快脚步出了店去。
他埋头胡乱走了一气,好在不多时便走到了热闹的街市上,此处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某一处聚集的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不二裕太好奇地凑近,见一个杂耍的艺人正操纵着一只猴子在身前跳跃,表演着各种极其危险的技巧。那猴子身姿矫健,从高处一跃而下,在空中辗转腾挪,钻过火圈、躲闪尖刺,好不刺激。
可就在众人看的津津有味之时,那猴子的尾巴突然勾在了火上,瞬间被烫得 “吱哇”叫了一声。
疼痛使得它本能地一扭身,可却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人群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整个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那卖艺的人也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无妨无妨,这些猴子都是我救济养大的,没了我,早就冻死在山缝里了,救命之恩,何妨拿命来报。”他说着迅速从笼子里拉出另一只猴子,继续表演起来。
很快又有喝彩声入耳。
不二裕太直直看着地上那只猴子,他看见它的身子下面缓缓流出些红红白白的液体来,它们沿着石砖的地缝一点点蔓延,然后被围观的众人无所觉第践踏在脚下。
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心中亦涌起一股怒火,烧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不二裕太茫茫然循声抬头,就见一队官兵由远及近,神色肃穆,步伐匆匆,向着西方疾步而去,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被冲散。
好事者们自然开始八卦起来。
“你们还不知道啊!我方才在代官大人府门口,听说是不二大人家的家主不二周助大人遭饿狼咬死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也将不二裕太钉在原地!
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觉一股一股的热流涌进耳朵里,让他越发听不清那些闲言碎语。
谁……死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见了自己脑海里嗡嗡的声音。
忽地,不知道谁从身后撞了他一下,那一瞬间,周遭似乎再次活了过来。不二裕太奋力抬手拽住了就近处的一个男人,眼睛瞪得滚圆,大声吼道:“你刚说什么?!说什么!”
那男人只是携爱侣路过,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当即大叫着喊他松手。
不二裕太狠狠挨了一拳,踉跄着退了几步,终于如梦初醒。他扭身奋力拨开再次有聚拢倾向的围观者,沿着那队官兵离开的方向,向着家宅的方向拼命奔去。
远远的,就看见家门口围了不少人。
不二裕太脑中顿时又混乱起来,他顾不上许多,奋力冲上去,推搡开那些围观的人。
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有血迹,殷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顺着血迹,头重脚轻地往里走,门口似乎有人想要拦住他,但模模糊糊听得几句交谈,便不再有人阻拦。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此时家中一片死寂,平日里忙碌的仆人也不见一个。
“哥…… 哥!——” 他声音暗哑,一声声唤着,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惶恐与不安,“哥!—— 哥!你在哪啊!哥 ——”
“哥!我回来了!——”
“哥!哥!!——”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只有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宅院里回荡。
越往里走,血腥气味越重。他却渐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好像无数次亲身经历过一般,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拖慢了他的脚步。
夕阳西斜,残霞如血。
沿着血迹,不二裕太最终来到了自己的偏院。院子里到处都是血。
地面上,一道道奇异的符文闪烁着幽光,交织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法阵。阵中锁着一直巨大的狼的虚影,那躯体上的伤口纵横交错,鲜血汩汩涌出,源源不断地浇灌在法阵上。
血顺着法阵的纹路,汇聚到一个背对他而立的黑发人身下。那人周身被一层浓郁的血雾所笼罩,看不清面容。而在他脚边,一具身着白衣的躯体静静躺着,白色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殷红刺目。
不二裕太周身猛地一震,大叫着扑了上去,“住手!不要!!——”
他跪扑在那黑发人脚下,涕泗横流,“是我,当初是我杀你,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杀我,我绝无怨言,别、别伤害我哥哥!”
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仿佛要划破这压抑的长空。
那身影陡然顿住。血顺着他的黑发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点一点滴落在地面上,滴在不二裕太拉着他下摆的双手上。
“是么……是你杀我啊……”那男子身子一动不动,头却是缓缓拧了过来,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俯视脚边的人。
不二裕太的瞳孔急剧收缩,那张脸!那张脸竟然正是他的哥哥不二周助!
他惊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就想往后缩逃,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被不二周助以一种超乎常人的速度一把薅住脖子,像扔一只破布袋般掼在地上。
他的脸擦着坚硬的石板地面,尖锐的碎石瞬间划破皮肤,鲜血飞溅,剧痛鲜明。
“裕太,我也不想的。”在弟弟的惨叫声中,不二周助的声音像是自九幽地狱传来,带着无尽的阴森与寒意。
“父亲、母亲、姐姐……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注定是要杀死你们的。”说着,他再次抬起手,原本正常的五指瞬间扭曲变形,化作闪烁着寒光的厉爪,毫不犹豫地将厉爪狠狠掏进了不二裕太的腹部。
刹那间,不二裕太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肠子被哥哥狠狠往外扯了出来!那些肠子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伴随着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
鲜血溅射到空中,又纷纷洒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不二周助的脸上也溅上了一些,他看着自己垂死的弟弟,缓缓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啊!————”一声惨叫,不二裕太从梦中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衣衫,将被褥都浸湿了一片。
周遭是那间城郊的驿站,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静谧而又压抑的气息。
是梦,是梦,还是那样的梦境……
他一遍遍告诫着自己,却止不住地将自己团抱起来,身体不停地发抖,嘴里发出困兽一样沙哑的撕喊声。
月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照在墙角上,那影子扭曲着,倒像是一尊模糊的狐狸的样貌。
不二裕太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影子,他甚至一瞬间就补全了那东西的样貌。
观月——那是他曾经施以援手,却又狠心杀害的爱宠。
而自亲手杀死了观月之后,今夜这样的噩梦便如影随形。他几乎夜夜梦见自己的兄长杀害自己,一次又一次。
一开始,他还分得清那是梦境,但次数多了,他时常看到哥哥不二周助的脸便觉得汗毛倒竖,偶尔在同梦中的一些角度、场景相结合,更是叫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于是,他开始排斥和哥哥不二周助的亲近,主动回避他的哥哥,隔三差五便离家去,迟迟不愿归。因为他真的很害怕,自己哪天一觉醒来,手握屠刀,而哥哥真的死在自己脚边,就像曾经的那只狐狸一样。
过去与方才、现实与梦中场景交织,令不二裕太胸中剧痛,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观月,观月,我知道你恨我,是我错信了梦中的场景,狠心杀你。”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也是应该……”
幸村和德川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德川便伸手一推,蓝色的微光自他掌中缓缓浮动,旋即沿着窗缝流淌而入。
室内很快便再次悄无声息。噩梦不再。
风扯云遮月。
那黑色的身影便永远消失在沉沉的黑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