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云风再一次因为还没有到将军府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砖,金丝楠木车辕的雕花在积雪中泛着冷光——这不是回将军府的路。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青把马车驾到了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外面的雪已经不下了,天空变得澄澈。
路两边的商户自发地拿出扫帚在门前扫雪,积雪若是化作水,显得店家门前脏乱,可不能扰了贵客们的兴致。
放下帘子,车内车外分割成两个空间。
“来这里干什么?”宗云风都不用问,当然知道这是月舒的授意。
月舒笑道,
“将军的铠甲都磨出毛边了,当然是给将军来置办些衣服呀。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橱子里那些衣服早就都过时了,又老旧又单调,不是黑就是白,我想给将军买些款式新颖,颜色多样的衣服!”
宗云风:“......”
她的衣服确实颜色单调,款式简单方便,但这完全是因为她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的习惯。
她的童年只有练武和读书两件事情,跟着师傅学武的时候穿着练功服,在学堂上学的时候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制服,根本没有时间在衣服上花心思。
于是从小她的审美就单调又老气。
父亲死后,她更是常年驻扎在军营,跟着军队里那些大老粗待在一起,更是没有什么打扮的意思,她从小知道她和寻常人家的女儿们不一样。
她不佩戴金银首饰,不穿着纷繁复杂的衣服,不用学习女红女德,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练武,日复一日的练武。
宗云风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她能感受到自己指尖和虎口处的手指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死茧。她的手掌粗糙,关节粗大,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她曾经观察过府里其他女性的手。
寒霜因为是医师,手指修长柔软,白白净净的很好看。
其他丫鬟侍女的手也还不错,虽然干着伺候主子的活儿,每到冬日据她的观察,丫鬟们都会用上特质的香膏用来涂抹润滑双手,让双手保持细腻柔滑。
月舒悄悄地观察着宗云风的脸色,直到她说了一句“好”他的心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在京城最大的成衣铺子采蝶轩前停下,宗云风和月舒先后下了马车走进店里。
掌柜的一看来人气质不凡,便堆着满脸的笑意迎了上去。
掌柜:“哎哟,客官,看点什么衣服啊?”
宗云风长这么大第一次走进这种成衣铺子,以往都是量好了尺寸交由张管事,自会有人做好了衣服放进衣橱。
宗云风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各式各样的女装,感到新奇。
月舒:“掌柜的,把你们家当下流行的衣服都拿出来看看。”
掌柜的:“好嘞,公子这边请。”
掌柜的把月舒和宗云风引到一边,唤人拿出几件当下流行的款式,摆在二人面前仍由她们挑选。
掌柜的:“公子您看看这件。”
掌柜的手里拿起一件珍珠白色锦袍,用白色织锦制成的长袍,光泽柔和,一看就非凡品。款式简单,但是装点素雅,上面以金丝为线绣的祥云图案,贵气非凡。
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生意做得红火的老板自然会看人眼色。
这位公子叫他拿出流行的款式出来,一看两人就不知缺钱的主儿,肯定不会差钱,但是给谁买公子却并未明说。
一般来说,来这里买衣服用料的都是贵人家的小姐们,即使有男子来,也多半是陪同。而今天的顾客却显然反了过来。
这个公子兴致旺盛,旁边的女客人却感觉兴致缺缺。
于是他拿了一件男女同款的衣服,女子既可当成外袍,男子也可以当成内里。
月舒上手摸了摸料子,“云风,你看看这件怎么样?”
月舒:“样式不错,可......颜色还是淡雅了些,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他问老板。
宗云风没有意见,接过白色锦袍,说道:
“就这件吧,我先去把铠甲换下来,剩下的你慢慢看。”
宗云风在丫鬟的引领下进到了后院的更衣间,将厚重的铠甲换下。
宗云风一不见了人影,那掌柜的笑容里面消失不见,神情变得端庄拘谨,
“公子,您怎么有空来买衣服?是不是来查账的?要不要小的将采蝶轩近一年的账本都拿出来给您看看?”
这个采蝶轩是月舒母亲的产业,隶属于明月楼。
当初月舒母亲将明月楼连带着涉及各行各业的产业都想给月舒,月舒却只自顾自的捯饬自己的明月楼。
其他的产业一概由月舒母亲当时雇佣的各个掌柜经营,他从不插手。
月舒摆摆手,“我可不是来看你们经营得怎么样的,我是来买衣服的。”
月舒满脸嫌弃:“掌柜的,你这给我拿的是都是些什么衣服?你看看这布料,现在采蝶轩的做衣服的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了么?”
掌柜的被说得老脸一红,他拿出来给自己老板看得当然是采蝶轩现有的顶好的布料做的衣服。
只是当然比不上他们给公子送去的衣服,公子的衣服都是彩蝶轩每年在江浙等地特意开辟出的一些田地用来种一种特殊的丝,再由专人织成的“方目纱”。
由于其周期漫长,技术复杂,就是皇宫里的方目纱都没有公子里的衣橱多。
月舒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他是来给将军买衣服,他当然希望将军能用上最好的东西。
月舒:“算了,掌柜的,方目纱店里还有吗?”
掌柜:“有是还有几匹,但是快要过年了,这几匹给宫里的贵人们备用着的。”
月舒立刻决定,“那就这样吧,再分一两匹给我,我给将军做衣服去。”
掌柜的为难道:“这样......会不会不好?”
月舒:“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决定了。”
宗云风已经换好了衣服从里间里出来了。
月舒看到出来的宗云风眼睛一亮。
宗云风褪下了厚重又磨边的铠甲,身上来自战场的那种硝烟味都消失了。
她穿着那件珍珠白色锦袍,一身的爽朗英姿,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月舒:“将军穿得真好看!”
宗云风笑笑,低头看向铜镜里的自己,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她也能感受到穿新衣服的喜悦。
她突然也被勾起了兴致,看向放在那里的别的衣服,“其他的衣服你选好了吗?我可以再去试试。”
月舒本来已经想走人,但是看到宗云风兴致这么高,居然也继续挑选着那些入不了他的眼的衣服。
月舒:“将军你试试这件呢?”
宗云风一看,月舒展开一袭朱红山河裙,百鸟朝凤的纹路在烛火下流淌着血色的光,很是好看。
但是......
宗云风迟疑,“红色?”
所有衣服里,月舒最中意这件,“怎么会呢!将军快去试试吧。”
掌柜也在一旁帮腔,“红色最是喜庆,衬得人面目红润,娘子穿上这样的衣服,才能沾染喜庆呢!”
宗云风架不住只好又进去里间试衣服。
这件衣服和之前那件珍珠白色锦袍不一样,那件衣服款式简单,穿着也简单。
而这件朱红山河裙,看起来纷繁复杂,穿起来更是如此。
出来之后,掌柜的极尽恭维之词,满口好话,“这位公子的眼光真是独到,娘子穿上这件衣服简直天人之姿!”
月舒也连连夸赞,“真是不错,将军平日是穿的素净,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素没了,这下换上这件朱红山河裙,将军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气质,真是好看。”
月舒:“将军,不如我们就穿上这件?”
穿上之后,宗云风站在铜镜之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迷茫。
这好像不是她,这如果是她,为什么她感觉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
铜镜里倒映着荒谬的景象,能挽三石弓的肩臂被鲛绡困成提线木偶,斩过大凉人首级的手指正徒劳地揪着刺绣牡丹。
当束腰玉带勒住她惯于披甲的腰身时,宗云风忽然想起前不久与大凉的战争——也是这样窒息的压迫感,直到她劈断敌军铁索才得以喘息。
行动束缚,她的一举一动之间变得更为小心翼翼。
宗云风看着镜子里自己,如果她穿着这样的衣服上战场,她活不过一个时辰。腰带要让难以喘息,裙摆让她不善奔跑,宽大的袖袍让她不能轻易地挥动刀剑。
月舒见状,安慰宗云风:“将军,女子行为自然要端庄守礼,这是很自然的。”
掌柜:“是啊是啊,公子说得对,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女子行为不能太过粗野,要合乎礼法。娘子若是再佩戴个翡翠步摇......”
宗云风抬起双臂,看向垂下来的袖侧。
她一手拿起另一手的袖侧,仔细观看上面精美的纹路,谁曾想密的金线立即迸出毛躁的断头,丝绸在她掌中发出细弱的哀鸣。
掌柜的一愣,他确实从来没看见过女子竟然也有如此丑陋粗糙的一双手。
朱红色的山河裙让她想起在战场上士兵朝着敌军用□□厮杀之时,被血液浸透了的红色土壤。
飘扬的裙摆好似战争中虽然破损却依然昂扬的大魏旗帜。
裙摆上刺绣了繁复的牡丹远比她的虎符纹路更加精细好看,但玄铁兵符烙进皮肉的触感,远比任何绫罗绸缎更让她心安。
宗云风看向换在一旁的铠甲,它依然是白色,质地不如丝绸轻盈,它厚重,且经过长年累月的穿戴,磨损也很严重。
它在这件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铺里显得格格不入,正如她这个人。
宗云风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铠甲,朝门外走去,“月舒,走吧。”
月舒连忙跟上。
她的双手虽然丑陋,但是却手握大魏王朝大部分的兵权,可以号令数以万计的军队。
她的铠甲款式不漂亮,质地也不轻盈,却是在战场上能保护她性命。
她的衣服款式虽然简单,但是方便,能让她保持行动的敏捷,不会因为衣服而被束缚住。
她只要仍然是大魏王朝的将军,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没有人敢质疑她。
权力可以让所有不怀好意的声音在她面前噤若寒蝉。
朱雀大街的寒风卷起朱红裙,像面破碎的战旗覆在银甲之上。宗云风走出采蝶轩,积雪在她靴底发出咯吱响动——那是权力在脚下臣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