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这个。”秦珏把方去回塞进不太合身的防护服里，像摆弄玩偶一样，手把手地整理方去回的被蹭得卷起一截的衣袖，调整四肢的紧身带。
他大约在摆弄方去回的过程中察觉到一丝别样的乐趣，因为后者在他脸上瞥到了得意的笑意，这让方去回的心里升起一阵微妙的不爽。
“别这么看着我啊，亲爱的执行官。”秦珏不由分说地把头盔扣到方去回头上，隔着头盔很轻地敲了两下，“我在八号基地都需要戴防护面罩，现在要离开安全基地，我们金贵的执行官先生可更需要做好安全措施。”
多余的安全措施。方去回想，他的生物质合成皮肤比任何防护服都好用。
但星联推崇基因改造。相对于格外广袤的星联疆域来说，只在小天霜系流行的人体改造风气可以算得上小众，甚至不少人都不会特地去了解人体改造都能达到什么样的成果。身为太空军团元帅，秦珏本人就是基因改造的巅峰成果，身体机能强悍到可以在太空生存，一颗小小的星球上所残留的天基武器的辐射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因此，在方去回做出“离开八号基地”的提议后，秦珏兴致勃勃，没有因为致命的辐射而丧失兴致。
他没对自己做出太多的防护，反而是方去回，被他绞尽脑汁地武装了起来。
不该放任这家伙的。方去回感到了懊悔。
他怀疑秦珏这么做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可对方挑选防护服时的神情又格外认真，动摇了方去回的判断。等秦珏订的防护服被机器人送来后，方去回才终于确定了——这可恶的Alpha就是在捉弄他。
偏偏捉弄人的家伙力气又格外得大，方去回不想和他打得太狼狈，只好后退一步，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和野蛮的Alpha拼手腕一点儿都不体面。
“可以了？”方去回拍掉秦珏的手，“我们该出发了。”
一架飞梭正停在他们面前。
是卡帕安排的。
整颗星球的数据都在它的监控之下，根据方去回的要求，恰到好处地调动一架飞梭出现在他们的路线上并不是一件难事。
“行，去哪儿？”秦珏自觉地坐到了驾驶座上。
这架飞梭可不是D-043星际浮岛上小气吝啬的单人座，空间非常宽敞。方去回坐在副驾驶座上，能够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手臂和腿也不会碰到一旁的秦珏。
方去回报了一个坐标。
秦珏输完了问：“这是哪？”
“保密。”
“哦。”
秦珏好似格外专注地盯着驾驶台，但在方去回扭头看着窗外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不加掩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方去回敲了敲驾驶台：“看路。”
“哦。”
方去回很快地挑了下眉。
他没有回头，看着窗外昏黄的天空和布满大小裂隙的焦黑土地，淡淡地开口：“马恩德·菲尔特在开普勒Y建立了四座信号接收站，加密系统嵌入了特殊的防护程序。卡帕试图破解过他的数据，但被对方反向散播了木马病毒。”
“是图灵堡的技术。”秦珏随口说，“他们破解了异星捕手的一部分A级科技，但这份技术被图灵堡秘密交易给了密米尔。”
“又是密米尔。”
“这可没办法，毕竟星联决议会里面不少议员都是密米尔派的。”秦珏笑了下，“你也是天外巨企的成员，难道还不清楚你们天外巨企的能量有多大么，亲爱的执行官？”
“尤加利叶可不是密米尔。”
“那我真是太幸运了，亲爱的执行官。”秦珏语气诚恳，“我可不喜欢摩帝马。”
方去回终于不再看向窗外，向后靠着椅子，懒洋洋地阖上眼：“能讨元帅喜欢的可不多。”
这次，秦珏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是眼神有些古怪地打量起了身边的Alpha。
方去回没等到回应，略微蹙眉：“……怎么？”
“你是不是在憋着什么坏心思呢，亲爱的执行官？”秦珏思索。在做决策方面，他很仰仗自己的直觉，而他的直觉准确得像是某种可怕的本能。“我只喜欢你。”
方去回怀疑他连“喜欢”的含义都没搞清楚，就开始对着另一个Alpha表白。
……不一定，或许秦珏都没发现自己在表白。
太空军团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地方？
方去回瞥了秦珏一眼，只觉得秦珏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正直，目光坚定得好像在宣誓。比起示爱，他的“我喜欢你”更像是“我会支持你”、“我会保护你”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让木头开窍？方去回没有这种慢慢引导的耐心。
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腿，不再作声，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秦珏困惑：“我说得有什么问题？”
方去回玩味一笑：“元帅，你可不能有问题。”
秦珏闭上嘴，狐疑地打量着他，没吭声。
方去回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打算，阖上眼，摆出一副假寐的姿态来。这就是拒绝交流的意思了。
秦珏只好再把视线放回周边的环境上。
开普勒Y的地表覆盖着大量的、介于植物根须和血肉之间的东西，那是天基武器安息日在消虫巢活性后所带来的增生物，也就是所谓的“虫蜕”。在开普勒Y的地表，虫蜕无处不在，它们散播着并不致命的污染，把空气搅和成乱糟糟的灰黑色。
以天外巨企的实力，清除虫蜕并非难事——如果虫蜕和整个地标生态生长连结在了一起，那就重新构造星球地壳；如果虫蜕遍布在空气里，那就建造一个能把整颗星球笼罩在里面的巨大罩子，抽干空气再替换新的进去。
但方去回什么都没有做。
废土和新世界就相隔着他们乘坐电梯的十几分钟的距离。这距离那么短又那么长，以至于有人突发奇想，认为自己只要打穿地表，就可以偷渡到尤加利叶集团，成为一名高贵的天外巨企员工。
飞梭跃过一条深渊一般的巨大裂缝。
从方去回的呼吸声判断，他并没有睡着，秦珏于是思索着开启了话题：“安全基地里的居民似乎并不多。”
过了一会儿，方去回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我看到了，他们过得并不好，电子药品被他们大量滥用。你在用尤加利叶集团养着这些闲人。”秦珏漫不经心地问，“你在惩罚他们么？”
“元帅，你说的好像我是个正义的审判者。”
“难道不是么，亲爱的执行官？”
方去回没有掀起眼皮去打量他神色的力气，闻言只是懒洋洋地开口：“不是。”
“哦？”
“他们以前都是尤加利叶的员工，因为没有价值，被我赶了出去。”方去回很轻地笑了下，语气中含着别样的冷酷，“尤加利叶不养废物。”
秦珏好似明白了，点点头，又问：“那我刚才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雷托的首席秘书，看来也是巧合了？”
雷托·罗卡妥是尤加利叶集团的前任首席执行官。他比方去回更加热衷于交际，因此有关他的信息格外多。在不少传闻中，他也被称呼为“吃人雷托”。
方去回终于睁开眼，淡蓝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秦珏。这时候，这个随意调查别人的Alpha反而装模作样起来，专心致志地盯着驾驶台，好像驾驶飞梭比操作星舰更难一样。
“这就是太空军团不干涉天外巨企的承诺？我听说，元帅因为基因手术的后遗症而患有一定程度的脸盲，现在看来，传闻果然不可信，元帅明明连不认识的天外巨企前任首席执行官的秘书长什么样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记着太多人，光看到他们的脸，我就觉得很吵。”
“别人的首席秘书不吵？”
“在他还是首席秘书的时候，我只是太空军团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我可没法知道这家伙吵不吵。”秦珏沉吟似的说，“我知道卡帕很吵就足够了。”
方去回失笑：“可别让卡帕听到。”
“决定权可不在我。”秦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进攻的精髓，“你想怎么做呢，亲爱的执行官？”
“元帅，我希望你专心一点，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半小时，你可别偏离路线了。”
不令人满意的回答。秦珏按下躁动的心绪，但脸上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的本心。
可他想要的回答是什么呢？秦珏也不太清楚。
方去回用余光觑着秦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困惑和不满，不免觉得好笑：在战场上无往而不利的太空军团元帅，怎么在感情开窍方面，变成了一个茫然无措的学生？
可惜，学生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师。
方去回只想得到秦珏——可以不出于纯粹的爱情，仅仅出于强烈又自私的占有，就要求秦珏属于自己。他想得到秦珏，就好像他当初想要得到尤加利叶集团。方去回不认为把秦珏等同于尤加利叶集团有什么问题。
野心和征服，这是Alpha群体当中最常见的特质。
现在，秦珏就是他野心的目标、征服的对象。
方去回不需要秦珏学习一份美好的爱。他们是Alpha，天生就应该撕咬、争斗，在鲜血淋漓当中掏出失败的一方的真心。
偶尔的一瞬间，秦珏温吞又懵懂的示爱让方去回感到了畏缩。但Alpha怎么能后退？因此，方去回必须更快地推动他们的关系产生变化，让秦珏比起充满爱意地温存更先一步地意识到，两个Alpha之间该有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到了。”方去回突然出声。
秦珏回过神：“嗯？”
“大概是这一片区域……”方去回下了飞梭，思索地转了一圈。
周围是一成不变的焦土和虫蜕，距离他们不到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是几条大裂隙，秦珏不得不跟紧在方去回后面，以免他一不留神就掉到裂缝里。
“我帮你一起找找啊，亲爱的执行官。”
“算了，不太重要。”
“我想知道你在找什么。”
“方伯积的坟，他让我把他埋在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方去回语气没什么变化。
入土为安是非常古老的地盟传统了，在星联时期，人们很少再讲究丧葬文化。大部分人会选择死后进行基因回收，或是留下一段数据记忆，至于□□何去何从……也许会被一些黑心企业做成罐头？反正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内。
对于方去回来说，方伯积活得足够久了，按照地盟时期的说法，是喜丧。再回想起这个老家伙，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地方。
听到方去回的回答，秦珏挑眉：“哦？”
然后环视一圈：“我倒是没想到……”
亲爱的执行官怎么会觉得这地方有纪念意义？
方去回停下脚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元帅，你还记得红壳索伦么？”
红壳索伦，迄今为止人类遇到的体型最大的风暴虫族兵种，几乎可以媲美一颗中型星球。因为外壳鲜红如血，得到了专属的称号“红壳索伦”。
解决红壳索伦，也是如今元帅的旗舰、当时秦少校的星舰“深渊天枢”的成名之战：秦少校率领的战团意外地和红壳索伦正面遭遇，但战团所配备的武器装备是三级标准，也就是解决普通风暴虫族兵种的标准。至少战团的成员都没料到，他们会在安全航线上碰到一只极其超规格的风暴虫族兵种。
但不知是否该说幸运，星舰上正好搭载了要运送给第一军团的天基武器，“深渊天枢”。
这个尚未投入过战场的武器第一次亮相，就埋葬了当时星联所面临的最大威胁。之后，“深渊天枢”不再是天基武器的专属，还成为了一艘星舰的名字，并在日后名声大噪。
“我该说记得，是么？”秦珏问。
“你解决红壳索伦的时候，我就躺在这里，捂着我的伤口，心里痛骂该死的雷托，还有被他收买的叛徒。”方去回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秦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好像真看到了一个面容年轻的方去回躺在那儿——他比站在自己面前的首席执行官更稚嫩一些，也更加生动鲜活，受伤了就打破用来伪装自己心机的冷静，流血了就开始骂人。但他的眼神必然是极其明亮且锐利的，因为没什么困难能打倒他，再多的苦痛也只是他登上峰顶的小小绊脚石，迟早被他一脚踹下山崖。
“那时的天空比现在更暗、更黑，空气里都是呛人的颗粒。我就躺在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