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表现过的惆怅和哀恸,因此虽然她察觉到了自己母亲身上的不对劲,却难以捕捉和理解这些异样的源头,更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切。
在寻找蜂巢的时候,加尔文欲言又止了许多次,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毕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身上的异动都来自杜鲁门。偏偏故事的源头、旅程的源头又都是杜鲁门,加尔文心想,还是让杜鲁门的矛盾交给杜鲁门解决吧。
当二人寻了蜂巢回到营地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分开了。萨兰切尔将盛放果酱的罐子一字排开,她还升起了火,这样无论二人何时回来,她都能立刻开始熬制果酱,奥尔加则坐在树下编织草鞋。看见奥尔加一如往常的神情,穆里尔不自觉地朝她靠过去。她坐在母亲身旁望着落日,同时,穆里尔在内心计算着之前地图上所标志的线路在大地上真正的尺度。没多久,她便笃定地告诉奥尔加:“我计算了路线,如果我们不停下来收集巫术材料,将休息以外的时间全都用来赶路的话,那我们三天左右就能到家。”
奥尔加正在编织草鞋的手不经意地颤了颤,她放下手中刚成型的鞋底,偏过头去注视着眼前瘦削的孩子。奥尔加的内心五味杂陈,她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只是舔了舔唇并露出一个有些狼狈的笑。紧接着,奥尔加又侧过头去,用手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穆里尔感到不明所以,她能感受到奥尔加内心流露出的恐惧,但她却不知这些忧虑究竟从何而来。穆里尔的内心没有近乡情怯这一感触,她以为奥尔加是因离家太久忘了回家的路才心生畏怯,所以她试图以计算路线这一行动安慰母亲,可母亲在听到后却流露出了更多的惴惴不安。穆里尔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她只好垂下眼并抬起膝盖,像只小兽般微微地蹭向奥尔加,试图给对方许些温暖。
感受到穆里尔的动作后,奥尔加低下了头,她看向依偎在自己身旁行为拘谨的穆里尔。迟疑了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奥尔加一面安抚着穆里尔一面轻声道:“抱歉,穆里尔,抱歉……我似乎叫你担心了。”
“我感受到你身上有许多异常,”穆里尔坦诚道,“这让我很担心。”
奥尔加没有反驳:“是的,我确实——我有些不舒服……”
奥尔加的话还没有说完,穆里尔就支起了身子,她担忧人的模样看起来类似萨兰切尔,她焦急而快速地问道:“不舒服?是哪里不适、是怎样的不适?你是病了吗,还是受了伤,又或是过去的伤在隐隐作痛?”
“不是的,并非如此!”奥尔加赶忙道。奥尔加可以招架住萨兰切尔沉重到近乎可以压垮自己的担心,却难以承受平日里看似冷漠的穆里尔所流露出的忧愁。她赶忙将自己的情绪抛之脑后,转而安慰起自己的孩子:“放心吧穆穆,若我真真受了伤,那兰洽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有些……有些胆怯,有些忧虑,有些悲痛,太多的情绪压在了我的心上,我因此有些喘不过来气,仅此而已。”
穆里尔有万分的不解,她皱着眉头答道:“但这听起来也是一种伤,你在心灵上受到了伤害,因此难受不已——并非只有能看见的才是伤痛。”
在一声轻笑后,奥尔加说:“确实如此,我并不否认。但相信我吧,穆穆,我对自己有所判断,你不用为此感到担忧。这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迟早会来的考验,就像是你六七岁时的生长痛那样。它确实让我感到了暂时的苦楚,但它不是一种创伤,它总会过去的……”
突然,奥尔加犹豫了。她还没有说完话便陷入了沉思,这让穆里尔感到了真正的诧异:虽说一行人中行事最为果断的人通常是萨兰切尔,但真正坚决的人却是奥尔加。诚然奥尔加并非是队伍中最具有巫术的天赋的,更不是最有魄力、行事最为果断的,但她必然是队伍中最富有学识、内心最丰盈的人,得益于这些东西,奥尔加总是对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猜测坚定不移,她从未如此犹豫,如今,她犹豫到连自己都深感怀疑。可奥尔加同时也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迟疑,她也终要开始面对自己摇摇欲坠的生活。前方的旅途名叫命运,奥尔加知,若自己此刻选择了逃离,那命运必以一种更为残酷而决绝的方式降临,直至将她的生活劈个粉碎为止。
虽说巫师们此行的目的地无比明确,且终点在距离上与她们的出发点极其接近——如先前穆里尔计算的那样,若是一路赶着走,她们只需三天就能赶到终点——可巫师们却足足花了近半个月才抵达杜鲁门宅邸所处的村庄。
之所以花费如此多的时间,是因为奥尔加在出发的第二日就病了。向来健康的奥尔加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她呼吸急促,心跳的声音大如雷鸣;她头昏脑涨,即便是站在平地上她也止不住地摇晃。穆里尔不知母亲为何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她天真地认为奥尔加是被什么虫咬了,亦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穆里尔专注地在山林间寻找各种药草,试图从中找到让奥尔加清醒的解药。可清楚杜鲁门宅邸往日故事的萨兰切尔和加尔文知道,任何一种草药都无法叫奥尔加苏醒,她的痛苦不是疾病,而是不安外溢到了肉上。她们只能等待奥尔加和她内心的恐惧和解,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尔加病得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好像她成了一块承载了火焰术的金鸦眼。萨兰切尔需要不断地用湿布为她擦拭身体,不然,奥尔加迟早会将自己烧成一片灰烬。
在奥尔加的病痛愈演愈烈的时候,加尔文和萨兰切尔爆发过一次争吵。加尔文高喊道,既然单单只是出发就叫她受了难,那还是就此停下吧,这或许是命运在警示我们;萨兰切尔则称,此时此处,唯一的杜鲁门、唯一能终止和开启这次旅程的人正病着,而在病前,奥尔加曾称要回到杜鲁门去——“既然如此,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萨兰切尔痛彻心扉地呐喊道。
“但她感到不适!她知道自己终将面对什么,那现实面容可怖到她不需要面对、只需要想起就已经痛苦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加尔文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现在病了,她病了!她没有办法开口收回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好起来再说吗!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拗地、不顾她的身体状况毅然决然地决定往前,萨兰切尔?你是疯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愚昧地履行着她的话?!”
刚说完话加尔文便后悔了,但话无法被挽回,它在脱离加尔文的一瞬间就落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在两人心上都砸出了一道坎。加尔文知自己说错了话,但承认自己的错误便等同于让自己在交锋中落了下风,于是他只能狼狈地站立在原地,等待萨兰切尔说出什么更恶毒、更伤人的话。
但萨兰切尔没有反击他,若是过去,她必会开始和加尔文争锋相对,此时她只是重重地喘着气、一言不发地梗着,握着衣服的手几乎要将单薄的衣料撕碎。萨兰切尔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愤愤地咬着牙,以至于青筋都从她松弛的皮肤下暴起。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即便心有不甘的加尔文都在惊骇中开始瑟瑟发抖。
萨兰切尔的沉默太过漫长,它让加尔文内心的愤怒和不认同都泄了气,让目睹二人争论的穆里尔从不知所措变成了尴尬。不知过了多久,萨兰切尔才咬牙切齿地开口:“是,没错,我只是愚忠而已。”她梗着脖子说话,每吐露一个音节都会让她紧绷的脖颈和头颅一齐颤动,“但既然去与不去、回和不回都会走向错误,那我能做的也只有遵守小姐的话而已。至少最后,我能把忠诚二字贯彻始终——这是我唯一能做对的事了!”
加尔文无言以对,他灰头土脸地坐到了自己的马儿身边,接下来的行程里他变得格外沉默。他变得像是一个影子,仿佛一个幽灵,加尔文只是无言地做着事,似乎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将如利剑般伤人的话语全都压向自己。
好在之后的行程并不久——在巫师们决定回归杜鲁门的第十二天,奥尔加从谵妄中醒来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萨兰切尔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苏醒,紧接着,加尔文和穆里尔也感受到了。三人乱作一团,开始为奥尔加打水、寻衣、加热食物,可奥尔加却没有理会忙碌的三人,在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起。她用木杖充当拐杖颤颤巍巍地行到了河流边,将被汗打湿了的衣服脱下,再赤裸裸地走入水中。河流冲刷着她,游鱼在她的身边环绕,在那个夜里,奥尔加如婴儿般受到了河流的洗礼。当她从水中脱出后,奥尔加恢复了健康。虽说她依旧疲惫,面容中仍然带着化不开的哀愁,但她确实不再头晕和发热了。赤身裸体的奥尔加站在河流中对岸上的三人说,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我已做好了准备,我在死的弥间见过她们了。
无人知道奥尔加所说的“死的弥间”和“她们”究竟指什么,总之,她终于承认了命运的到来,接受了自己内心在日复一日压抑的悲伤中产生的腐坏。接下来,她们的行程快得惊人。虽说余下的三人依旧因担心奥尔加的身体而放缓了步伐,但在出发的第十五天夜里,她们还是停在了杜鲁门宅邸所在的村庄外沿的树林里,按照萨兰切尔的回忆,过去杜鲁门便是在这片丛林中捡到她的祖父的。
在这个即将迎来被忽视已久的现实的夜里,世界格外静默。不单单是奥尔加一行人沉默着没有说话,这片靠近村庄的森林中也听不见任何人声,虫鸣和鸟雀的歌声亦不存在,就连偶尔出现的风声都格外突兀。在这样的寂寂里,穆里尔睡得很是安详。而三位年长的巫师都没能睡着,她们静静地躺在地上,心却如马蹄声般散乱地跳跃。
第二日清晨、日光穿过树木的枝叶撒向大地时,奥尔加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向真实。她们从树林间穿出、村庄的边缘开始露在视野的边角,加尔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窥视不远处的村落。他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在不经意间骑着马走到了奥尔加的前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此时多少有些冒犯的加尔文立刻拉紧了缰绳,他引着马在原地退后了几步,也正是如此,他才看见了此刻的奥尔加有多么困苦:奥尔加的眼中空无一物,虽说世界倒映在她的眼中,但其中的熙熙攘攘却只让人感到悲哀;同时,仿佛有千百斤的重物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和眉尾都是下垂的,平日里习惯扬起的嘴角亦垮了下去;奥尔加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眨。加尔文只能用困苦二字来形容如此这般的奥尔加,她被困在了名叫苦楚的瓦罐中,悲痛如果酱般黏在她身上难以剖离,唯一从中脱离的方法便是咽下它们。
加尔文握着缰绳引着马站定在原地,直到奥尔加驾着马缓缓地越过自己后,他才重新跟在奥尔加身后走着。很快,奥尔加缓慢的步伐停下了,她突然攥紧缰绳,马的嘶鸣声游荡在空中惊起了一群野鸟。奥尔加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在漫长的等待后——马儿都不耐烦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才转过头来看向萨兰切尔。穆里尔和加尔文都看见了奥尔加脸上莫大的疾苦和释然,她对萨兰切尔摇摇头,似乎是在道别,也似乎是在妥协。穆里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的动作,但还没等穆里尔问询,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便心有灵犀地握紧手上的缰绳:她们身下的马长啸一声并疾驰而去,马蹄急促地起落在土地上,哒哒的声音混杂在纷飞的尘埃中无处停歇。
穆里尔还震惊于奥尔加面上的苦楚,因此当她的母亲们疾驰而去时,她依然怔愣在原地。好在加尔文也还停留着,男人赶忙拉上她手边的缰绳一齐策马跟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身后,四人的前行的轨迹犹如一道刺破了村落的弓影。其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准确且快速地向村庄最末端的地方扎过去,穆里尔和加尔文因此了然:那便杜鲁门庄园。
加尔文和穆里尔本想紧跟在二人身边,可在踏入村庄后没多久,二人就难以自持地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她们忘了前行。加尔文和穆里尔环顾着四周,她们身边都是规规整整的房屋,这些房屋的大小分布一看就是经过了人的计算和安排的,房屋和房屋之间隔得较远,地上布满了车辙。这些痕迹对二人述说着村庄和杜鲁门的辉煌过往,在过去,商队往来于此,他们带来纺织品和工艺品,再带走杜鲁门家的酿酒腌菜和村民们的种子及织布。每年的市集这儿都会人来人往,人们会吆喝自己新耕的菜和刚养育的狗崽,即便是巫师时期的杜鲁门也会在开展集市的日子里四处逛逛——但如今这一切都没了,这座村庄、这座四处留有生活痕迹的村庄早早失去了生机。
如今穆里尔和加尔文能看到的只有一地狼藉。过去温馨的房屋落满了灰,曾经热闹的街市荒凉无比。鸟雀住在屋檐下,小型动物因为受到了马蹄的惊扰从烟囱和窗棂间探出头。加尔文甚至和一只在房屋间闲逛的野牛对上了眼,他们在对视后互相默默地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对方。寂寥无人的村落和难以埋没的过往的痕迹使得加尔文打了个寒颤,他默默地将缰绳在手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