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文依旧争吵着,韦伯则默默地走到了另一匹马身旁,自己的同伴开始嗅闻起被加尔文带回来的新马的气味,新来的马不安地站在原地,任由两匹马围着自己观察。
在轻柔的春风中,注视着孩子的奥尔加如河流中的巨石般巍然不动,她久久地将其环抱在胸前,直至孩子的温度穿越了残破的襁褓和她的外衣、抵达了她的心头,直至这个瞬间,奥尔加才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在经过短暂的空白后,奥尔加开口说:“无论如何,一直面面相觑是找不到事情的解法的。”
看见萨兰切尔和加尔文转头看向自己后,奥尔加才继续说:“我们无从知晓将她留在这儿的人究竟有何苦楚又有何用意,总之,这个孩子十之八九是被遗弃在此的。但不得不说,她确实也有可能——虽然这可能极小,但它确实存在——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有可能是因为带着她不方便做事而将她留在此处。他们可能会在办完事后回来找她,就像是我们回来找马一样。因此我想,我们现下最该考虑的是,如果她的父母确实不会回来了,那我们要如何安置她?”
“她的父母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抱着手小声道,“看看那用麻布做成的襁褓吧,她父母的家境必然算得上是差的,而一个家境不怎么好的人一旦放下了手中的孩子,那必然是存了遗弃孩子的心。”
加尔文皱着眉头提议道:“我们将她交给村里的守卫怎么样?守卫们应该知道村子里谁家没有儿女,让他们帮忙给孩子找领养再合适不过。”
萨兰切尔不认同加尔文的话:“且先不提我们要如何同守卫解释这孩子究竟是哪来的,就算守卫帮着孩子找到了领养的家庭,那我们要如何保证这孩子未来的生活呢?”
加尔文不解地反驳:“我们不需要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呀,大家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愿意为她找领养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义尽了,我们本就没法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她不是我们的孩子,不是我们的责任。”
萨兰切尔没有说话,她只是倚着树,脸上写满了不快。正在此时,奥尔加轻声开口:“实际上,加尔文,我想没有人会领养她。这个孩子身形扭曲,身上满是疮疤,即便是无儿无女的家庭,也不愿养一个这么容易夭折的孩子。”
听了奥尔加的话,加尔文下意识探出头去,而奥尔加也适时地用手指挑开了包裹着孩子的麻布。她侧过身子,让光照在孩子的身上。在看清了孩子皮肤上的状况后,加尔文不由得喃喃道:“这么会这样?”
加尔文是家中的长子,他清楚一个算不上健壮但至少健康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的,他更清楚,眼前孩子身上的伤必然不正常:孩子臀部的地方满是疮,胳膊和腿上则是被粗糙的麻布蹭破的痕迹,同时,孩子的四肢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和畸变。加尔文感到触目惊心,他一面摇着头一面移开了眼,安睡中的女孩身上的伤叫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萨兰切尔没有凑过来观察孩子:她一早便同奥尔加透过麻布的缝隙看过孩子了,不然,她和奥尔加不可能那么确凿地用“她”来形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因此清楚孩童身上的伤有多么严重,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一次那有些畸形的身躯。反而是奥尔加一直垂着眼,她通过孩童身上的伤口推敲着孩子的由来:“遗弃她的或是一对夫妻,也或许只是一位母亲——无论如何,她身边必然有着承担了母亲职责的人。毕竟这孩子的臀上虽然有疮却也有上药的痕迹,虽然瘦削却到底没有饿死,因此必然是有人在照顾和哺育她。那人可能在逃离什么也或许是在追赶什么,总之她步履不停,无法在孩子排泄的时候停下来给孩子擦拭身子,她只能将那些污秽捂在襁褓中,直至孩子的身上出现疮。也是因为如此,孩子几乎没有下地的机会,所以她的四肢才会出现了扭曲和畸形,看起来模样有些怪异。”
“所以……所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睡熟了,她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加尔文自言自语着。
“而她的父母也必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补充道,“她们带了她一路,却在这时候放下,必然是因为她们已经无力坚持。”
一时间,沉默环绕着众人,悲怆如一只不安分的鸟一般栖息在人们心头。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梳理着内心繁杂的思绪时,奥尔加率先开口了。她说:“我不知你们作何打算,但我希望留下她。”
“可我们要怎么养活她?”萨兰切尔难得对奥尔加发问,“小姐,她这个年纪可吃不下东西,她要喝奶,要□□细的食物,我们长期在野外走着,我们要从哪能弄来这些?而且,她身上的病疮也要处理,我们可没有那么多药呀!”
奥尔加平静地回答,仿佛她早早做好了打算:“她已经长出牙了,兰洽,这意味着她可以吃些流食,只要对食物多加处理我们就能填饱她。至于药物——我知道如何区分草药,我可以治疗她。”
加尔文也罕见地对奥尔加的提议表达了踌躇,毕竟,此时她们面对的是一个孩童,而不是一个小猫或是小狗:“奥尔加小姐,我觉得这件事还需要再深思熟虑一下……”
话音刚落,昏睡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在孩子发出啼哭的一瞬间,萨兰切尔急忙伸手将奥尔加怀里的孩子抱到自己手上。萨兰切尔将孩子竖着抱,同时一下下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好像她对照顾孩子这件事也相当熟悉。孩子突如其来的哭泣让加尔文要说的话屏住了,他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同时面上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愧疚。加尔文不安道:“她、她这是听懂了吗?我不是说要把她遗弃,我只是觉得这些是不能这么草率。”
奥尔加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宽慰,她说:“不,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在抱着她时就感受到她的手脚在襁褓中动,她本身就要醒了,而非是被你的话吓到。”
即便奥尔加这样说,加尔文面上的愧疚依旧未褪下多少。奥尔加没有安慰他,毕竟现下,有更要紧的事等待她处理。奥尔加对二人说:“我真心希望可以养育她,毕竟,她的母亲也是通过与她分别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奥尔加的话让二人都愣住了,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沉默了片刻,她们清楚,此话一出,她们便没有理由再反对奥尔加的提议。但好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在内心深处也可怜这个孩子,萨兰切尔之所以反对,是因她担忧带孩子上路会增加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加尔文的反对,仅仅只是因为他内心膨胀着无数的不安。但事已至此,在片刻的无言后,萨兰切尔开口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该买些新的布料了。哦,还要买些药,另外还要买些精细的事物——说来,我们是否要给她买上只小马?”
“我觉得有些着急了……她连走都不会走呢,这时候买马实在是太早了。”加尔文反对道。
奥尔加感激地看着二人,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轻轻地吸了两下鼻子后,奥尔加拍拍手宣布道:“那么,我们便是三票通过了——这孩子将被留下,我们将养育她长大,成为她没有血缘的父母。”
萨兰切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于是奥尔加又转头看向加尔文。在这个紧要关头,加尔文内心压抑着的不安终于爆发了,他不自觉地发着颤,在奥尔加不解又关切的目光中,加尔文发问:“我们真的能做好父母、真的有资格养育一个孩子吗?”
在深呼吸一口后,奥尔加不留情面道:“难说,加尔文,这实在难说。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的家长并非是由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不是所有的情感和努力在投入后都能被对方所吸收和感知到,我们要做的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问心无愧吗。”加尔文困惑地重复道,“其实我没怎么明白,但,好吧,我会努力负起责任的。”
加尔文过于认真的担保让奥尔加轻笑一下,小小的酒窝重新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焕发生机。在止住笑后,奥尔加认真地说:“是了,加油吧——我们将在这里等待五天,若五天后孩子的父母没有回来,那我们就带她走。届时,我们必须担起责任来。这孩子不是一匹马,我们不可能和对待马一样,放任她自由地在外觅食,但同时我们要努力将她养育地比马儿更将健壮;这孩子不是野狗,我们不能任由她随意游走探索,但同时我们要让她有着比野狗还要敏锐的感受。我们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确保她健康;我们要在她长大后教导她认识世间万物,尽可能地给予她所需的无限的爱和关心,包容,以及照料。”看见二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后,奥尔加才接着说,“我想,现下最重要的,应该是给这孩子起个名。”
五年后的某天傍晚,加尔文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手中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图画笔记,在思索了片刻后,他迟疑道:“我似乎和自己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正在修补绒布玩偶的萨兰切尔头也不抬,她发出了一声“嗯哼”,然后说:“怎么了?”
“我最早是想把巫术储存在人以外的地方,后面研究出来的却是让巫术在其它事物上展示的杖子。”加尔文掰着手指数着,“前两年我好不容易根据木杖的原理改造出了火石,我终于找到方法把巫术储存在其它事物上了……可如今我却在用这种方法做给孩子用的东西?”
萨兰切尔瞥了加尔文一眼,她的视线里写满了莫名其妙:“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你的想法还是实现了,这算什么背道而驰。而既然你说到了火石,那我就得说说你,你就不能把火石的温度弄得再低点吗,你看穆里尔的玩偶差点就烧起来了。”
边说着,萨兰切尔边晃了下手中的玩偶,玩偶外层的绒布用的是萨兰切尔的旧衣服,内里填充的杂草是奥尔加找到来的。奥尔加将衣料和杂草改成了一个模样既像羊又像兔子的玩偶,这个玩偶对于长期流浪于荒野的巫师们算得上是无用至极,可它对孩童却无比重要。萨兰切尔之所以正在修补它,就是因穆里尔——这是奥尔加一行人为自己没血缘的后代起的名——的身体实在太差,她总会在睡觉时被自己的梦魇着,迫于无奈,巫师们只好为她缝制一个玩偶,以便于她在睡梦中有事物可以依靠。又因为穆里尔的身体实在是太过羸弱,为了让这个虚弱的、手脚冰凉得总叫人怀疑她是否死了的孩子能稍微沾染上些温度,加尔文研制出了火石,并将其放置于玩具内。火石是由火焰术加注在金鸦眼上形成的,如此这般,金鸦眼虽然不会呈现火却能萦绕火的温度,加尔文想要以此让穆里尔取暖,可不知怎的,火石上的温度总是不受控,比起取暖,火石更常将穆里尔的玩偶烫出一个窟窿。
但在此之外,火石实在是个太好用的小道具。有了火石后,即便是冬季巫师们也能在火石的温暖下趴在雪地中搜寻埋在雪下的鸟蛋和野果,她们也不再担忧食物被寒风吹凉,马儿们要吃的干草也可以用火石烘烤而不必担忧被烧着。火石实在是个太完美的巫术道具了,加尔文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它的名字:加尔文为火石起了诸多名字都不满意,于是,他只好将命名权再次交给奥尔加,加尔文本以为奥尔加会为火石起个高深莫测的名字,但奥尔加在看到它的第一瞬间便脱口而出了“火石”二字,于是,人世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术道具有了如世间第一柄巫师法杖一样朴实的名字。
时间回到现在,加尔文无奈地告诉萨兰切尔:“我又控制不了火石的温度,我能把火焰术用金鸦眼呈现已经很了不得了。”
萨兰切尔耸耸肩没有说话,她将自己补好的玩偶提溜起来晃了晃,同时将小玩偶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在确定缝线不会散开、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缝补后,萨兰切尔将小东西放在一旁。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在活动开筋骨后,萨兰切尔要开始准备晚餐了。
萨兰切尔将早就准备好、如今已经晾凉的鱼肉拨成丝,她先将肉丝放在一个小锅中,再将小锅放在一旁已经灭了火却仍有余温的木材堆上慢烘——这是奥尔加想出来的方法,先将肉煮熟并拨散,再烘得干干的,这样鱼肉就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这种松散的肉适合给孩子拿来做零食。萨兰切尔一面用勺子按压鱼肉一面告诉加尔文:“下一次玩偶再破我们就得做个新的了——拿你的衣服做吧,上次用的就是我的衣服,不该再用我的。”
“行吧……”加尔文嘟嘟囔囔道,“反正我刚好有件衣服已经破得不能穿了,不拿来做玩偶也是拿来给马做垫背巾。”
正在这时,一柄木杖拨开了二人身后的灌木,奥尔加抱着穆里尔从中走出,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然后对二人说:“看,看穆里尔找到了什么?”
“大蒜!”穆里尔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二人看。
“真厉害!”加尔文相当捧场,“是你自己找到的?”
穆里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找到的!”
正翻炒着鱼肉松的萨兰切尔转过了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