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敬,杨清帆和孙正原本正在屋里打牌,临时被抓壮丁也不敢露出半分怨气。三人去后勤部打听,原来小孟博士被安顿在临时点的二楼西户居住。舒敬立刻高声嚷嚷道:“这不就是仓库吗?不就在老大隔壁吗?”
抱臂站在台阶下的凌峥嵘也挑了下眉,孙正跑得快,被安排先过去敲门。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隔壁卫生院的小护士们结伴来回走动,碍于凌峥嵘又冷又不耐烦的表情,以及无法忽视的肃杀低气压,她们才不敢上前,甚至偷偷打量都不太敢。
凌峥嵘几人还未来到楼下,孙正已回来了,“老大,房里可能没人。要不要翻窗户进去看看?”
凌峥嵘犹豫了一瞬,“毕竟是女同志,翻窗户不太合适。”
孙正对一惯作风强硬不拘小节的长官生出了疑虑,“老大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呀,咱是为了窥测女博士的隐私吗?这不是担心人家出事吗?你做事怎么忽然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了?”
二楼而已,孙正说着话的功夫,也不管凌峥嵘什么意思,手一搭人就蹿上了窗台。推窗的手才按在玻璃上,人已扭头冲着凌峥嵘喊道:“坏了老大,地上躺着人!”
凌峥嵘瞳孔一缩,整个人气质陡然就变了。他三两步冲上楼一脚踹开大门,反手按住手枪去探看屋内情况。
黑暗昏沉的室内,一片薄若无骨的影子倚靠在墙上,无声无息,鬼魅一般。便是这么大的动静,她也只缓慢地抬起头,碎发在白色的绷带上滑落至耳侧。不知发生了什么,屋里有浓浓的血腥味,她左眼被绷带盖住,右眼亦是空洞洞地望向门外。
巴掌大的脸上,绷带占了大半,脸色白惨惨的没有生气,像个物件,更像个活死人。
紧随其后的舒敬被屋里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被凌峥嵘不耐烦地一脚踹下去了。他冷冷看着屋里的女孩子,不明白才一天的功夫而已,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
他忍着心里莫名心疼的怪异感再次扫视房间,防止黑暗处藏匿着危险。
舒敬啧啧了两声,“老大,你说这小博士真会玩,不好好在卫生院养伤非要跑这里藏着。别回头没死在敌特手里却饿死在仓库,真要闹出这事来,光扒掉咱身上这层绿皮都不行,恐怕得去监狱里写报告。”
凌峥嵘凌厉的目光扎在他无所畏惧的面庞上,口吻不自觉带上了肃杀的冷意。“她何其重要,任何需求都该满足的,是我们失职了。”
他也不再多言,收了抢别在后腰上,一边打发舒敬去报告刘师,一边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进过去。这会儿眼睛已适应了黑暗,他瞧见孟图南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血迹斑斑不说,有几处还破了,露出一星点白嫩的肌肤。
凌峥嵘呼口气,看来还得送去卫生院看看。他隐约猜测着可能是受到剧烈惊吓的后遗症,创伤应激了。他现在只希望卫生院有人懂这个,不然这小姑娘走不出来的话,大概率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你,在可怜我?”
孟图南声音嘶哑,又夹着几许少女的清越,但语调极为平静。
凌峥嵘眉尖微微抖了下,他是起了同情心吗?他自己都没察觉。“能起来吗?你需要去医院,你可能创伤应激了。”
孟图南略仰起头,半阖着眼,细细白白的一截脖子暴露在凌峥嵘眼前。她再次开口,声音从脖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刘文进呢?我要见他。”
凌峥嵘没有来升起一股子燥热,那扎眼的白突兀极了,叫人莫名移不开眼。
他不喜这种莫名的欲望,再开口莫名有些不耐。“他又不会看病,你不找大夫找他干嘛?不要命了?”
孟图南垂下头,长发将她包裹着看不见脸庞。她不再开口,整个室内陷入沉静,静得可以听见她压抑的,或急促或停顿的呼吸声。
分明是极度痛苦的声音,但落在凌峥嵘耳朵里却极尽暧昧,乃至在她每一次间歇短促的呜咽声中渐渐涨红了脸。
他不知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在反应过来时已弯下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了,力度很大,想要将人拽起来,“去卫生院。”
刘文进匆匆赶回来正好看到凌峥嵘粗暴拉拽她的样子,不由厉声制止道:“凌峥嵘你干什么呢,还不放手?她能受得住你的力气吗?”
凌峥嵘的手掌心里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姑娘的瘦弱与纤细,他虽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人,但对待女士也不至于这么粗鲁,一时间有点憋闷和尴尬,只得将人按着坐回去。
这强制的动作让在场的人都是心头一紧,深怕他这么大的手劲将人按出个好歹来。
房内在他粗鲁的动作下变得很静,静到凌峥嵘生出了悔意。他知道自己的本意并不是想伤害她,他只是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觉得生气,气她为何不爱惜自己?
“小孟啊,你这是……”刘文进自打踏进这走廊就紧锁着眉头,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揪着,语气里的谨小慎微连自己听着都是一抖。“有什么需求,只管跟伯伯提。”
好半晌,少女的视线终于对上了他,但疼痛使她轻颤着坐不稳当,凌峥嵘展臂让她靠着,手握成拳没有多余的触碰,有一种奇怪的绅士感。
少女深吸口气后徐徐开口道:“出发前遇到了点小事故,被人强行注射了提纯度接近99%的□□,以及,对脑神经损伤具有不可逆的T病毒。”
这话一出,不亚于平地惊雷,炸得刘文进脑子一懵,后知后觉道:“T病毒?怎么会,他们居然还不死心?还在搞这个?”
“兵器战的尽头,是生化战。”
旁人不说,刘文进是懂的。所以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语气十分沉重,“我知道神经性疼痛是非人的,我尽力去调配镇定剂和止疼剂,但别的……”
他说不下去了,脑神经不可逆损伤会严重影响智力,最终如幼儿般不能自理。不,也许都捱不到那时候,当年臭名昭著的T病毒实验室的事历历在目,那些最终因止疼剂在机体发生耐药性而失去止疼作用后的实验者们,几乎都是以惨烈方式的自杀来结束生命的。
孟图南的口吻却很平静,接口道:“我的包呢?里面有一台移动式笔记本电脑。”
刘文进当然知道,但他很为难,即便是知道了她的悲惨遭遇也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人沮丧,颓唐,他满怀愧疚地开口道:“很抱歉图南,我暂时还不能交给你。因为以你的能力若怀有二心,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少女没有吭声,紧闭着眼去感受那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动的疼痛。
从前笑话牙疼的人闹着要死要活得矫情,现如今自己好似全身都长满了牙,颗颗都被蛀噬,整个身体都连成了一张网,闪电般痛着,亮着,叫嚣着,汹涌又沉默,痛到极致时,她抓紧压在长裤下的铅笔刀又狠又准地冲着手臂划了一刀。
凌峥嵘感受到了她的不能控制的颤抖,看到了她的自残,神色复杂克制,握成拳的指骨泛白,他忍着想要去按住那伤口的冲动,长捷簌簌抖动着。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姑娘为何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许久,久到刘文进不忍地别过头去,孟图南才悠悠开口,声音细若蚊蝇,却透着苍白自持得平静。
“既然敢回来,我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博导当时给了我三个选题方向,能源研究,时光回溯和T病毒生化,他拥有三个实验室,只要有心,作为同门等于共享科研成果。所以,我手里有三支解毒剂。”
“我在出发前一周已经委托朋友报关托运了,算算时间,差不多应当达到口岸了。”
刘文进的眼里全是惊叹赞赏,“学术界都在流传出了一个天才少女,现在来看,此言非虚。你说,申报的什么种类进关,我这就去协调找回来。”
“违禁品里找找吧,报什么都没用,一拆包就会被海关拦截。”
凌峥嵘安排杨清帆和孙正去配合查找,他们旅的两个团长退伍后都分配在海关,正规途径需要一系列手续要走,必然耽误时间,私交有时候更便捷。
刘文进没有阻止,他身上大把的事要忙,不能一直守在这里,离开前给凌峥嵘下达了新的命令,看好人,务必保障她的生命安全,直到解毒制剂找回来为止。
言外之意,看好人,别叫她疼狠了寻死。
人呼啦一下全走光了,门也被舒敬贴心地带上,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和安静,凌峥嵘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的呼吸不像呼吸,更像呻吟。
可仔细听,却又没有,真的就只是呼吸而已。
他有些燥热,觉得空气不流通,于是走到窗前准备开窗,手都摸到把手了又缩回,因为怕她跳楼。他偏了偏头,抿紧唇扯了下领口松快一下,折回来后蹲在她面前,孟图南垂目低头,他甚至看不全她的面孔。
“我去给你打饭,再疼也要吃点东西。”
他说完等了片刻,却没等到回复。四下看了看,收走一切尖锐的利器后又蹲回来,他摊开修长的手指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给我。”
一直宛若雕塑的孟图南忽然挑起眼皮子,与此同时她握刀的手臂展开在身前划出一道弧度。凌峥嵘对危险几乎会产生下意识地反应,当即向后退开一步,避开她看似无害却致命的攻击。
今日换作任何人来,只怕都不能全身而退。她的攻击非常有技巧,高度在咽喉的位置,距离又这样近,对她会忽然伤人也没有防备,这一刀划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饶是凌峥嵘,后背也沁出薄汗。一双狭长的幽眸里忽地涌起黑色的潮水,在后退之后本能地欺身上前捏住她那截细白的颈子。
孟图南失焦的右眼近在咫尺,鼻尖可感受到她呼吸带来的温热,以及那抹对他胃口的香气。
被他控制在掌心的孟图南木讷平静,毫无反抗余地。须臾,孟图南咽了口水,喉结在他掌心微微滑动,凌峥嵘本就因黑暗和寂静而格外敏锐的触觉被这一动烫得头皮发麻,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松开了手。
但他很烦躁,一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令他不喜又慌乱,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年自己亲手转过的敌特们。她们的共同特征是美貌,柔弱,擅于博取同情,以及伪装。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若不是特务,怎会做事滴水不漏?中毒还有解毒剂,还有刚才那一下子,怎么想都不是容易的事,她却轻易就做到了。
凌峥嵘生性多疑猜忌,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黑暗中细细打量她。
纤细的四肢,墨泼般的长发遮住她白得发光的肌肤,绷带缠着半个脑袋和一只眼,是不需窥测全貌就能感受到的美貌,老天爷惯常小气,美貌与智慧何时能兼而得之?
他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她真的是刘师秘密联络的天才少女博士吗?会不会在真的孟博士回国前夕人已遇害,这个是特务顶替来窃取机密的?
一万种可能性在他脑海里过了个遍,一双幽深的长眸里夹杂着杀气和警惕。
又静默片刻,他本该转身出去的,却鬼使神差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又喂了些水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