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1月的上海,深秋寒意悄然降临。黄浦江畔雾气弥漫,街边飘落的梧桐树叶更是铺满了石板路。
袁朗站在一处洋楼前,紧了紧身上军大衣,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他知道,门后的人并不欢迎他,但段祺瑞的嘱托犹在耳边,不得不来。
门开了,徐树铮的副官微微躬身,示意他进去。袁朗踏入客厅,暖意扑面而来,壁炉里的火焰跳动,映照着徐树铮那张倨傲的脸。他正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红酒,目光淡淡扫过袁朗。
“袁上校,稀客啊。”二人向来理念不合,徐树铮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嘲讽。
袁朗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徐将军,久违了。”
徐树铮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常言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袁上校有何赐教?”
“徐将军言重了。”袁朗不想与他浪费时间周旋,“是段公让晚辈转告您,暂时不要回北京。眼下局势不稳,冯玉祥正在借机剪除异己,您若此时入京,恐有不测。”
徐树铮闻言,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哦?冯玉祥?他敢动我?”说着,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袁朗,语气带上几分讥讽,“袁上校,你是不是过于紧张了?还是说……你怕我回去,分了你的权?”
袁朗眉头微皱,语气依旧平稳:“徐将军,晚辈并无此意。段公的担忧不无道理,冯玉祥的手段您也清楚。他如今势大,连段公都不得不暂避锋芒。您若执意入京,恐怕……”
“恐怕什么?”徐树铮猛然转身,目光如刀,“袁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徐树铮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出访欧美、日本,各国要员都对我礼遇有加,冯玉祥算什么东西?他敢动我?”
袁朗压下心中的不耐,掏出一封电报递过去:“这是段公专程拍来的电报,您可过目。”
徐树铮瞥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不必了。段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徐树铮行事,自有分寸。此次考察归来,理当回京复命,岂能因几句危言耸听就退缩不前?”
袁朗转手将电报放在桌上,最后仁至义尽再劝一句:“徐将军,冯玉祥已经对段公一派下手,他们逮捕了曾毓隽,您若此时入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徐树铮嗤笑一声,走回沙发旁,重新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酒:“袁朗,你这些话,到底是段公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抬眼看向袁朗,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你是不是怕我回去抢了你的风头?毕竟,你不过是段公的外甥,而我……可是北洋系中唯一有国际声望的人!”
袁朗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也冷了下来:“徐将军,段公殷殷嘱托之言,晚辈已带到,就不多作叨扰了。”
徐树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杯放在桌上,轻蔑笑道:“袁上校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还要准备入京事宜,实在是忙得无暇招待。”
袁朗深深看了他一眼,敬礼后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轻声道:“徐将军,希望将来……您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徐树铮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语气中满是不耐:“不送。”
门关上的那一刻,徐树铮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走到窗前,低声自语:“冯玉祥……哼,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而门外,袁朗站在寒风中,抬头望向灰蒙的天空……
徐树铮的固执已无法挽回,而北京的风暴,正悄然逼近。
另一边,许三多随代表团返回武昌后,此次交换学习也将结束。
临别之际,太虚大师赠言:
“平常人认定自我,自私自利,斗争不已,以致世界不安,人生无宁日。其实人类应该互助,不是应该斗争的。”
“孙中山先生所讲的三民主义,也讲到此处,说斗争是社会的病态,真正的人生态度是互相调和的。”
“若能明白现实的真实性,是社会性、宇宙性,是大公无我,由此发心做事,自然一切都是和平安乐。这个并非勉强造成,是宇宙万有的真实性本来如此。”
“佛学的原理,就在众缘所成,本空无我。既明白人生宇宙的真相如此,知识方面就有智慧,行为方面也就能把握到妥当做人的方法。”
“——无论今后各位去往何方,天下局势如何变动,佛弟子只需记得,我们做人行事的准则,=乃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许三多在心中默诵三遍,抬头看向讲坛。希望学成回到上海后,自己也能践行太虚大师人间佛教的理念,希望中华大地上的众生都能早日离苦,人人平等,人人安乐。
从武昌回到江宁,再度踏入内学院,心绪早已与初来时不同。许三多在这里参与过筹建工程,经历过系统的学习,还得到派往武昌佛学院的机会……这里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然而,现在人生有了新的规划,他即将完成这里的学习,回到上海。
六岁离家,十四岁离开山上的寺庙,十七岁离开云纱寺到江宁,再到二十岁重返上海……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地别离,与过去告别,与未来相遇。而每一个现在,每一个未来,又马不停蹄地变成过去。
念念迁流,剎那不住。
江宁秋意已深,内学院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铺满小径。作为晚辈,许三多特意提前来向院长欧阳竟无辞行。
按约定时间到达后,许三多轻敲会客室的门,得了应允后,推门而入,却见欧阳竟无正与一位客人对坐。那人身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眶微微凹陷,眉宇间透着几分锐气。
许三多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地向两位长辈双手合十行礼:“欧阳院长,晚辈在内学院求学已近两年。前些时日随代表团回国时,熊会长与晚辈相商,有新的工作安排。在结束这一期的学习后,就将返回上海,特来向院长辞行。”
“熊希龄已来信与我说了此事。”欧阳竟无笑着点头,“三多,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感谢你为筹建内学院付出的心血。如今回上海,也是继续做利国利民之事,愿你一切顺利,六时吉祥。”
许三多连忙道谢,自称不敢居功。
“对了。”欧阳竟无指了指身旁的客人:“三多,你来得正好。这位是陈仲居士。”
陈仲居士?许三多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总归是长辈,于是老老实实地再次行礼:“阿弥陀佛,晚辈见过陈居士。”
这位被称为“陈仲居士”的男子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打量他:“许三多小居士,之前听欧阳院长常提起你,听说你与军阀做朋友,倒是少见。”
许三多腼腆道:“晚辈只是一个普通人,因缘巧合结识袁朗上校,他待我……如挚友,是晚辈之福。”
陈仲居士眉梢微挑,似是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三多小居士作为无产阶级,而袁朗上校是皖系军阀,你与他交往,可曾感到不适?”
许三多摇了摇头,语气诚恳:“袁上校待我并无阶级之分。他为人正派,有勇有谋,虽为军人,却心怀天下。他尊重我的信仰,支持佛学,也常与我讨论国家和平之事。晚辈觉得,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无关身份。”
陈仲居士听罢,细思一回,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赞许:“你能如此看待他,倒也难得。阶级差异固然客观存在,但人心善恶,却非身份所能定论。”
许三多见陈仲居士并未因袁朗的身份而心生偏见,心中稍安,又道:“袁上校虽为军阀,却从未欺压平民,反而常资助慈善事业。太虚大师说,孙中山先生也认为真正的人生态度是互相调和的。所以晚辈以为,若人人皆能以善心待人,且不以阶级、身份的偏见视人,世间纷争或可少些。”
陈仲居士颔首,微微一笑,未再多言,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
欧阳竟无见状,笑道:“陈兄,我早说过袁上校并非恶人,你总不信。今日听三多小居士一言,可放心了吧?”
陈仲居士莞尔:“欧阳兄慧眼如炬,三多小居士更是诚恳质朴,我自是信得过。”
许三多见两位长辈谈笑风生,心中虽有些疑惑,却也不便多问,再寒暄几句后,得了长辈同意,便告辞退了出去。
待许三多走后,欧阳竟无笑道:“如何?这下回去可与组织商量了吧?”
原来这陈仲居士正是陈。独。秀的化名,他收敛笑意,正色道:“袁朗此人,若能与我党合作,倒也是一大助力。只是军阀之事,终究需谨慎。”
欧阳竟无点头:“我与之数次交谈,见袁朗虽为军阀,却非顽固之辈。他支持佛学,大力资助内学院,又能对许三多这样的平民孩子真心以待,可见其心向善。若能引他走向消除阶级差异的正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独。秀沉吟片刻,道:“此事我需回去与组织商议。不过今日一见,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会客室内,茶香袅袅,两位老友的谈话声逐渐低了下去,融入这深秋静谧之中。
许三多终于正式结束了在江宁内学院的生活,与师友们一一告别后,提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车。
火车缓缓驶入沪宁铁路火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许三多刚走出车厢,便看见袁朗站在不远处,一身洋服西装,亲自来接他。
“三多,这边。”袁朗笑着向他伸出手。
双眸一亮,许三多快步走过去,迎上男人。袁朗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行李:“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倒是你,怎么亲自来了?”许三多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袁朗俯身,靠在他耳边:“接你回家,怎能让别人代劳?”
许三多耳根霎时红了,忽又猛然反应过来,惊喜道:“你……你的意思是?”
袁朗唇角微勾,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揽住许三多瘦弱的肩:“走吧,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家。”
袁朗今日未带勤务兵,两人上了黑色轿车,袁朗熟练地启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出车站。
经过了电车叮当的繁华街道,车子驶入法租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高大挺拔,枝叶交错,撑起一片绿色穹顶。
霞飞路与圣母院路交汇处,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建筑——爱司公寓。这座由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高级公寓,融合了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立面横三段分明,深褐色的裙部稳重大气,腰线与檐口线则轻盈优雅。
袁朗将车停在公寓门前停车场:“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许三多好奇地抬头望去——公寓外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马赛克镶嵌的门厅更是格外精致。他跟着袁朗走进大门,脚下是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头顶是挑高的天花板,一盏水晶吊灯洒下温暖光晕,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木质香气。
“这里是爱司公寓,两年前建成。”袁朗一边走,一边轻声介绍,“建筑师是邬达克,他的设计很有名,你以后会慢慢发现的。”
许三多点点头,目光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楼梯间的木质扶手打磨光滑,拼花大理石图案繁复却不杂乱,每处设计细节都透着匠心。
二人自楼梯上到三楼,袁朗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眼前深褐色的木门——
入眼即是宽敞客厅,简洁雅致,窗外映着霞飞路的街景,日光透过梧桐树枝叶洒进来,将房间染上暖暖的金黄。
“喜欢吗?”袁朗站在许三多身后,低头贴在他耳边,微笑着轻声问。
许三多侧头想回答,唇却恰巧擦过袁朗的嘴角,下意识要退一步,却被袁朗握住腰拉回来,按在怀里狠狠吻了一通。
待到气喘吁吁地分开,袁朗牵住许三多,对那眼尾浸红的少年笑道:“来,我带你看看。”
二人走进房间,许三多跟着袁朗,情不自禁用手轻轻抚过沙发、茶几、书架……
家中物品的触感,透过指尖,一寸寸将一种真实感传递给他。
“这里……很好,真的很好。”许三多轻声说道,眼中却有些湿润——这里是他们的家,独属于他和袁朗的家。
没有外界的纷扰,没有阶级的隔阂,只有他们二人,以爱筑巢。
许三多啊……来到这人间二十载,终于真正有自己的家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