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刚过了立秋，但最近C城午后还是很闷热。下午五点，孤音和钟燕飞已经在嘉华小区门口等李姝等了两个多小时。
原来李姝从来没有同意过把雯雯接回去，之前的两次也是钟燕飞死磨硬泡地让雯雯回去住了了几天。他们来的时候李姝一句话也没和他们说，钟燕飞站在车边帮着李姝称西瓜，孤音原本站了一会儿，但感觉脚底板已经经受不住这被烈日炙烤过的水泥地，便在绿化带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李姝扭头看了看孤音，从大货车的车厢里拿出了一个小马扎，放到了孤音旁边。
孤音看着眼前从头包裹到脚的女人——头上戴着一个卡其色底色花头巾，脸上带着普通的一次性口罩，身上穿着长达脚踝的灰色防晒衣，在烈日下手脚麻利地帮周围的居民挑瓜。头巾上还能看到明显地被帽子压过的痕迹，她原本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遮阳帽，孤音来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就摘下来给孤音戴上了。孤音当时首先是感觉到了善意，等了一会儿后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嘲讽，现在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善意。
孤音和钟燕飞来的时候小区的大门敞开着，但一个出来进去的人也没有，偶尔有两个过路的行人停下来，买上一两个瓜，四点过后，连路人也看不到几个，整条街上只剩他们几个。李姝看了下时间，便走到孤音旁边，拿了一个毛巾铺在石头上，坐在了离孤音的不远处。
孤音本来打算把唯一的一个马扎让过去，但李姝说了句“你坐吧”——这是今天这人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但比一般女性的声线更低沉一些。
“李姐，最近怎么不在菜市场出摊了？”钟燕飞看李姝坐了下来，也跟着坐到了李姝旁边，和她闲聊着攀谈起来。
“你调查我这么久了会不知道是因为光明市场那个无赖。”
“这都五六年了吧？”
“不知道。”
“李姐你没有结婚的打算吗？这样隔三差五地出摊也不是办法。”
“为什么要结婚？”
“起码可以相互照顾，再说如果你现在结婚的话，那个无赖可能就不会再骚扰你了。”
“无赖就是无赖，跟结不结婚没有关系。结婚有结婚的问题，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
“但有人照应着总比一个人硬扛着要好一点。也不一定结婚，或者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能想这些问题都是单纯幼稚的人。”
“单纯也没什么不好。”
“看来你现在正是幸福的时候。”李姝不屑地看了一样钟燕飞，然后扭头对着旁边的孤音说，“妹妹你结婚了吗？”
“我？”孤音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如果不是周围只有她一个女生，她不会有自觉认为陌生人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只摇了摇头。
“你有想结婚吗？”
“不知道。”孤音应付地答道。
“那你听一下过来人的建议，自己一个人能过得下去就不要结婚。”
“为什么？”孤音反问完又小声说了句，“而且你也不算过来人吧。”
“没什么，看你觉得有眼缘。”李姝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了下额头，又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不知道。”孤音这次倒是实话，不是不知道有没有喜欢的人，而是她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并不是一个生来就不幸、未被温柔以待的人，但正因为只在曾经拥有过，才会如此念念不忘，比如那些曾经帮她拉开写字楼大门的人，帮她自然地化解尴尬的人，越是不起眼的温柔，越是让她在意。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
“看来是没有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孤音问。
“很早之前有过，现在回想起来只不过是少女的无知罢了。”
“所以现在放弃了？”
“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拥有过才能说是放弃。”李姝说完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对孤音说，“所以说啊，女人想太多是不好结婚的，像我，还有你，一看就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姑娘。”
“那你也不要雯雯了吗？这是你放弃的吧？”
李姝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一会儿，问孤音：“你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思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我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
“‘才’是性灵上的钟情，‘德’是人间的幸福，女子没有情感上的牵绊才能幸福。”
“但有人说奉献和服务他人也能幸福？”
“这境界我可达不到，我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你能做到吗？”
“不能，我也不理解。”
“恋爱、结婚、生子都是要不自私地以心力事人。像我，不自私怎么活。”
“嗯，理解。”
“你从来没想过要和一个人一起生活吗？”钟燕飞突然看着孤音问。
“以前想过。”孤音想了想回答。
“现在呢？”
“现在正忙着一个人生活。”
“那遇到了麻烦，你没有想过要人一切分担吗？”
“什么麻烦？”
“比如家里东西坏了、搬家……，还有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这些我一个人都经历过。”
“那遇到了更麻烦的，比如遇到了难缠的人、难办的事怎么办？”
“那就尽量不要招惹麻烦吧。”
“但有时候麻烦会主动找上你，还有啊，因为怕麻烦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事情。”钟燕飞本来自信满满，但面对眼前这么固执的人似乎有些气急，但最后还是循循善诱地解释道。
“美好的事？”
“比如美食、美景，动人的故事、经历，”钟燕飞说完又补充说，“只属于你们的经历和回忆。”
孤音看着那个人为难的表情，不想再和他争执下去了，便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钟燕飞看到孤音的反应后摸了摸额头，苦笑了一下，正当他打算再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李姝问：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
听到这个问题孤音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没有看李姝，而是出于本能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是一动不动地像刚才一样看着钟燕飞。这是她面对未知问题的本能反应，不迎接，也不躲避，她不喜欢尴尬的气氛，但其实她比谁都更能忍受冷场。
“我刚才是想说，有喜欢的人的话，会期待着和她一起分享美好的事情，自己也会更有动力。比如，为了让她喜欢自己好好锻炼身体，为了更了解她学习她感兴趣的事，为了实现她的愿望一起努力。”钟燕飞看着孤音说。
“果然单纯。”李姝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孤音没有接话，她低下头看着地上齐心协力搬运西瓜子的蚂蚁。钟燕飞的想法她曾经也有过，但只保留到初中，那时候她单纯地期待有人能拯救她于孤独和无助之中，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人在绝望之中的幻想，不过靠着这个幻想，她在自我催眠下安稳地熬过了最难过的时间。
她发现自己和钟燕飞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者说是同龄人但是却有着巨大的代沟。她因为曾经失去过，跌跌撞撞地才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路，独自一人学习社会生存法则，强迫自己理智地去分析得失、规划未来。对于婚姻，她只知道书上说“婚姻是为了确立抚育而发生的”，“生育是损己利人的”。她并完全没有把结婚当作人生的必选项。
但钟燕飞不一样。他像孤音最开始的那样，不去思考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孩子，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之类的问题，他只是单纯地热爱生活，遇到喜欢的人就自然而然的想和她恋爱，想和她结婚、生子，他可能也从来不觉得有思考这些问题的必要。这可能是她和钟燕飞最大的区别。
“梁漱溟先生说，维持自我完整和自由的应该是一种无性生活。”孤音喃喃自语地说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说完后她发觉这话不论怎么听都有点文邹邹、故弄玄虚的感觉，她别扭地打开矿泉水的瓶子，掩饰着尴尬喝了一口。
“但另一半会让自己的生命更完整——汤姆·克鲁斯说的。”
“电影？”
“嗯。”
“那你会接受丁克吗？”
“如果真的是喜欢的人，我会考虑的。”钟燕飞没有多少犹豫地回答，又问孤音，“你呢？”
“没什么不接受的。”
“那你俩可以考虑一下。”李姝看着他俩隔着自己激烈的讨论，突然插话道。
“考虑你个头啊。”钟燕飞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矢口否认，然后不自在地看了眼孤音。
孤音和李姝两人相视一笑，钟燕飞也跟着笑了起来。气温已经开始慢慢地降了下来，三个人的心情也不像刚才那样焦躁。
“你有多久没见过雯雯了？”钟燕飞问。
“一年前，你不是一年来一次吗？”
“雯雯一直记得你，她画画很好，画你画的最多。”
“她可能脑子不正常。”
“是，正常人谁会天天想着虐待她的人。你没发现她性格像你？浑身带着刺、爱逞强、执拗。”
“我可不是生来就浑身带刺的。”
“她现在喝牛奶喝得特别勤快，说想快点长大，保护妈妈。”
“喝牛奶管屁用，挺多多长两厘米，力气照样不如男人。”
“她很早就开始一直催着我们来见你，你不见她一面吗？”
“疯子！”
“哪有说自己孩子疯子的？”
“正常人谁会天天想着虐待她的人？”
“正常人谁会天天想着虐待自己的孩子？”
“我就没把她当过自己孩子，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我也是。”
“算了。我去买点吃的，你可能是需要补充点糖分。”钟燕飞说完站了起来，又对孤音说，“孤音，你要不先回去吧，马上六点了。”
“没事，我跟你一起。”
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钟燕飞突然说：“刚才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什么？”孤音回想了刚才的聊天内容，没想起来他哪里贬低了自己。
“就是李姐后来说我俩……我是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所以才会反应那么大。”
“哦，没什么的。”
“哦……好。”
“你说，她这么坚持着，我们继续待着有用吗？”
“你看过动物狩猎吗？在抓住猎物之前它们会静静地等，仔细地观察，然后伺机而动。”
“……”
“哈哈哈哈。”钟燕飞看着孤音难得的不屑的神情，大声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