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肩膀相抵,呼吸相融,温度相替,冷白的月光投影下,他们仿佛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可命运仍然在这紧密的接触中进行切割,把不同的两个灵魂丢到天平的两端。
以坦诚换取坦诚,以真实触碰真实。
她说她想和他在一起,那么这无外乎就是萨菲罗斯的答复了。他带她去到对于自己而言或许是最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把过往的自己摊开展现在了她面前。
没有说出口的、却格外赤裸的言下之意,是——
这里是曾经萨菲罗斯对一切社会关系与人缘情感的启蒙地。
而如果要开启新的社会关系的话,那他希望是在这。
给这个回忆之境赋予新的寓意。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复。
可是……
她的目光微动,如同刚被开凿出来的玉石般清透的眼睛里,被风雪吹入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她没有看向萨菲罗斯,而是失焦地盯着身前的一点。
她曾经所渴求的,坦言相告的机会,被此世的萨菲罗斯在不经意间,送到面前。
或许是时候向萨菲罗斯坦白了。
但现在真的是时候吗?
冷风依然在循着列车的缝隙迅猛地往里头灌,有一瞬间,她觉得用“充气娃娃”称呼自己的身体更为恰当。身体四处都是破洞,自己划破的、正宗切开的、还有后来她在贫民窟的那几年里,自暴自弃任由身体溃烂的,凛冽如刀的寒风顺着这几个豁口往身体的深处灌,让这具单薄的身躯宛如浮萍一般随风飘摇,任风刀霜剑席卷全身,再留下更多疤痕。
身体仍坐在原地,灵魂却似乎被何物抽离,被送往车厢的另一角,游离在对话以外,用旁观者的目光注视着坐在冰冷座椅上的“达索琳”。
喉咙里有一把火在烧,剧痛顺着声道蔓延,无数只蚂蚁在看不见的地方噬啮她的血肉,以至于言辞都无法从喉中通行。她想举起刀,一刀刀朝内剜下被啃得惨不忍睹的嗓肉,可她做不到。于是话语也成了另一叠刀片,逼在至关紧要的咽喉处,进退不得。
意识到自己在发抖的时候,已经是萨菲罗斯用手握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了。她仓皇地抬起眼,而后在那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瞳中,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
冷汗从额角渗下来了,就像泪水一样,飞速地贴着脸颊,湿漉漉地流了下去。
她好像一抹幽魂,或许此刻她更该在列车外面、冰雪之上,和其他常人难触的鬼魂飘荡,带着自己未竟的念想和不甘的残烬,等待时间尽头永恒的泯灭。而不是坐在这个地方,在萨菲罗斯疑问的目光下,忍受□□与心灵的两重折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最开始接近你的时候,我的目的并不单纯。”
她近乎绝望地闭上双眼。
“我曾经一直在骗你。”
她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神罗的1st,是金字塔的顶端,是唯一一个站立在星球神坛上的那个人。”
她曾经很讨厌萨菲罗斯。在她们还没接触过的时候。
“11岁以后,我是在神罗资助的福利院里长大的。但在那以前,我还在很多人的家里呆过。”她终于说道。
这是上辈子她不曾告诉过萨菲罗斯的事情。
他光明、磊落、包容、如神明一样仁爱。对于那些她不想说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问,甚至即使拥有神罗最高的资料查阅权限,也从来没有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调查过她的资料。
于是沉疴痼疾就被她任性地堆积在了心底,和霉菌一样,在潮湿密闭的培养温床里蔓延滋生,渗透进每一根血管中,构成□□的轮廓,支撑起空洞的躯壳。
拨开外皮,里面早就腐烂了。
说出第一句话后,后面的话语再说出口好像就没那么艰难了。
“你知道吗?对于穷人的家庭来说,越是贫穷,越是落魄,就越是要多生养。我不知道‘多子多福’的观念是何时在贫民窟里生根发芽的,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在推崇‘生子如投资,贱养卖高价’。总而言之,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出生时起就被冠以父母对未来的期盼与渴望,我们总是重复地踏进同一条河流,重复地演出一代代演烂的戏剧。”
“八岁那年,因为家里已经穷到实在吃不下饭了,而我是家里的长姐,也是我们家四个女孩里面,出落得最好的一个,所以……”
她的噩梦开始了。
八岁时的她尚且不知人心能漆黑到怎般模样,惨白的雷电在夜幕中撕扯出刺眼长痕,年幼稚嫩的她在父母的授意下,牵住了面前大腹便便、笑容奸邪的男人的手。贫民窟常年暗无天日,天顶高悬的照明灯无法照亮地底的每一个肮脏角落,正如神罗也不会关注城市里的罪孽恶火。
颜色毒艳的绉绸织物堆积在地,富商的手宛如毒蛇,抹油的指腹滑溜溜地从女孩柔软的指尖抚摸到颈侧,犹如巨蟒缠紧无力抵抗的猎物。散发异味的汗液滴落到布满惊惧的眼瞳旁边,香雾袅娜的典雅房间内,哭声与尖叫不绝于耳。
“三年的时间里,我被人转手了七次。无人关照的贫民窟,人是明码标价任人打量的快消品,是耗材,是牲畜,是玩物,唯独不是人。”
亵玩、凌辱、折磨、鞭挞。□□难以得到的安静,也在午夜梦回间化为作祟的恶鬼钻入她的梦境,搅得人难以入眠。
好一点的地方是为人奴仆,端茶递水、任人唾骂也成了一种心灵上的安逸,起码这种折磨仅限于身体的劳累,而不能侵入到精神领域。
而坏一点的,她早已尝尽。
“我试过求助,找每个家庭里的女主人、找贫民窟的治安队伍、找途经那些家族办事的神罗士兵。”
“可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救我,从来都没有。”
“我好恨。”
好恨那个身陷地狱无力反抗的自己,恨那些冷眼旁观从不相助的世人,更恨后来为了生存、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而学习起察言观色、四处讨好献媚的她。
恨和她流着同样的血的家人,恨那些有钱有权的败类,也恨明明肩负着守护市民使命、却一直无动于衷的神罗。
“在毒汁里浸泡久的人,或许灵魂也会被浸染到同样卑劣恶毒。”
她一边学习着乖巧的模样讨好自己的主人,一边又用着冷漠刻薄的目光审视身边来往的所有人。
“达索琳”被11岁时的她切成了两半,不同的自己相互撕咬、相互吞噬,拼凑出丑陋又破碎的模样。
最后属于自己的不同部分合而为一,一起疯狂地叫嚣着她要报复,要爬到骸骨垒成的王座顶端,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心机和诡计相融的时候,她无师自通学会了收集罪证和监控资金链,在暴风雨夜里,将单文孤证和地下交易链情报一并递给偶然遇到塔克斯。
最后一户“收养”她的那家人被押送走的那天,她站在房屋最阴暗的角落内,看着不远处森冷的镜子,镜中的少女勾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那是结束吗?
不,是开始。
她开始游走在不同人中间,用那三年忍辱负重学来的东西给自己挂上完美的社交面具,在笑容和恭维间感受酒精麻痹自己的身躯。似乎只有在触及到他人对自己求而不得的目光时,僵硬冰冷的心脏还会偶感一丝活过来的滋味。
可这不够,她还远远未能餍足。
她还想要更多的东西。
想要爱,想要被爱,想要获取补偿。
想要权力,想要颠覆权力,想要把身上承受过的摧残加注在他人身上。
想要稳定,也想撕毁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从罪恶的泥沼里被腐蚀融化,最后也沦为了一只食腐之虫。
“我曾经想过毁灭你,撕碎你,我想看神罗最光明高洁的英雄坠落神坛,落到和我曾经一样的境地。”
神罗的英雄,星球的神祇。
后来的时光里,她曾在无数个宣传海报上见过这个眉目凛冽的银发1st特种兵的模样,当身边路人崇拜仰望他的英姿时,唯有她沉静的目光似冰片般切割英雄的轮廓,近乎想将皮囊从他的□□上剥离下来。
10岁的她仍对外界有着不切实际的谵妄,在罪恶与死的边界里渴求有人从光明处朝她递来一只手。
16岁时的刚她穿上科学部门的制服,遥望着人群中光风霁月的银发特种兵,心里在想所谓英雄为何从未拯救过我。
18岁时的她在电梯外遥遥一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沾纤尘的神明,总也要有个跌落进沼泽的时候。
万人敬仰的英雄啊,也来尝尝生死不得的滋味吧?
一起堕落,一起枯朽,一起成为不被神明眷顾的囚徒。
于是她静待时机。命运永远与死亡共同进退,纺车一刻不停地在颅顶旋转,辗转编织出罪恶与姻缘的丝线。冥河始终贯穿人生的起始与终点,从在子宫时被羊水包裹时起,神明已将孱弱的灵魂放在孤独的小舟上,而后胚胎降落,冽风吹拂,人就开始在河上游弋。
死魂永远爬不出冥河之水,而人也逃不开命运注定的轨迹。
1998年底的她在神罗员工食堂第二次看见萨菲罗斯,奇迹般两抹碧绿的视线透过人群相触,披着人皮的恶鬼朝降落于世的神明露出诡艳的笑容:
又见面了,萨菲罗斯。
“对不起。”嘴唇在翕动间落下几不可闻的呢语,她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颤抖。
她曾经渴望的龌龊念头成真过,可她并不开心。
英雄的堕落突如其来,守护平民的特种兵将刀刃对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看到火海中的萨菲罗斯时,她应该是“得偿所愿”的。她应该窃喜,应该高兴,应该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站在他面前,挑起嘴角从唇舌间抵落含毒讥语,讽刺金字塔尖的神明也有今时之样。
可她笑不出来,看着萨菲罗斯冷漠又疯狂的样子,她只觉得心口钝痛,阵阵没顶的痛感让她连呼吸都做不到——明明最开始这就是她想要的,为什么这一切真正实现了,她却如此难过?
她想把这种痛苦转化为愤怒和怨恨,再报复到其他人身上,比如神罗、比如宝条、比如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可在她循着记忆的丝线一一细数时,却发现:
骗他瞒他利用他践踏他的人,确实是她达索琳。
或许她才是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条让萨菲罗斯彻底疯狂的引线。
迟钝的痛意和让人几欲消亡的悔恨糅杂在一起,如海潮般将她淹没。在尼布尔海姆事件中幸存之后,她终于流下了和萨菲罗斯在一起后的的第一滴眼泪。
而梦魇始终如影随形。
有时是初见时那不可接近的月下神祇,男人银发如练,面容冷峻,一手握着长刀,只身挡在万千士兵之前;有时是刚在一起时偶融霜雪的神罗英雄,他对约会和相处都不熟练,但唯独会在她面前时给予百倍的耐心,任由她规划下次远征前的时间,牵着他的手四处闲转;有时是情浓后不经意间在神罗大厦碰面的特种兵首席将军,她手里抱着研究报告,从68层去往别的楼层,出乎意料在未曾想到的角落见到整装待发的萨菲罗斯,男人感知到她的视线,眉眼微动,循着飘渺的目光准确地转头看来,朝着她缓缓露出一丝清浅笑意。
更多时候,是尼布尔海姆那场火海里,宛如罪恶的神祇,银发绿瞳的男人脸上带着彻底堕落后的欣愉,快意抬刀制造杀戮,旧情与旧义,都在业火中化作虚无。
而她常常在梦里猛然惊醒,在梦与现实的界限中,抬着痉挛的手抚上心口,已如死水的心潮也被梦里的人掀起阵阵苦痛之浪,让她沉滞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这一现实。
而还未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神罗那道最新的新闻便如旱地惊雷般落下:英雄萨菲罗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意外殉职。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悔不当初。
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赎罪的心理。
再后来的日子里,越是痛苦,越是悔恨,她便越是想念最开始的那个温柔而又耐心的萨菲罗斯。如果是他,此时肯定会把头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揉搓,用低沉的语气让她放宽心,不要难过,那些都没什么。
可那个萨菲罗斯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是她亲手毁了他。
尼布尔海姆的火,烧死了曾经的那个萨菲罗斯,也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