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63层的休息室点了杯热咖啡，靠窗而坐，并不意外艾利欧姆会找过来。

瓷杯里浮出来的氤氲白雾飘到玻璃上，洇出一片朦胧的水汽，如帘的细小水珠之外，白日的米德加正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客运列车从第零区出发，飞驰过喧嚣繁荣的Loveless大道，掠过贫民窟头戴安全盔的工人，在纷飞的沙砾和缥缈的浓雾之间，搭载着一批又一批被困在钢铁囚笼中的人们，从孩童憧憬的幻梦中闪过，去往大人迭起的抱怨和麻木的交谈里。

空荡荡的车厢装满破碎的梦想和疲惫的灵魂，最后又回到第零区。

更远的地方她看不真切，不知道到底是从魔晄炉飘出的烟雾太过浓郁，还是玻璃上的水汽遮住视线。

“你在看什么？”白发紫眸的青年拉开她对面的椅子，缓缓落座。他叫了一杯无酒精饮料，放下杯子的时候，里头的冰块哐当作响。

她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指。温热的指腹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流畅地画了一个半圆。

光滑的玻璃上，那道清晰的弧线和远处的列车轨道依稀重叠。

艾利欧姆侧过头，锐利的视线在窗玻璃的水痕上停留片刻。

“列车从起点出发，在外面晃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了呢。”半晌，艾利欧姆说道。

她转过目光，手掌完全贴合在瓷杯上。热饮的暖意透过并不隔热的陶瓷，缓缓传递到手心里，勉强在冷气充足的室内给她带来一些温度。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平静至漠然。

艾利欧姆将双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下巴搭在交叠的手掌上，以一种近乎迫近的姿态来看着她。青年微扬的嘴角上，还噙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米德加的列车站已经运营至少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过列车脱轨的事件。”

她将后背靠到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垂眼看他，“然后呢？”

“从头到头，这是列车的命运。从虚无归于虚无，这是人的命运。很多人穷尽一生，总想逃离既定的曲线，可是不管怎么跑，都总像下面那些列车一样。”他指了指窗外，“只是顺着轨道运行而已。”

“我竟不知道你还是宿命论者。”

“啊呀。”艾利欧姆适时地露出一丝惊讶，“宿命论和科学是相悖的，我可不敢说这种话，只是顺着列车运行的客观事实来推论而已。”

“毕竟列车运行的环形轨道，就是神罗搭建的秩序。”他微笑道。

“那这是什么？”她又在那道半圆形的中间画出一条直线。

那是米德加的高速公路。长长的公路，起点和列车起始站相邻而立，却在半程时冲破那道圆。两个线条短暂相接，而后背道而驰，她的手指顺着不可接触的远方伸展蔓延，直直刺入远处那片不可捉摸的雾气里。

艾利欧姆：“那是只有少数人能够到达的未来。”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那少数人？”

“因为你已经坐在这里了。”他的眼神里仿似有一阵怜悯，“你和我，还有列车上的那些人，都坐在神罗框定的现在里。”

她放下了瓷杯。

“是吗？”

咖啡留在她指尖的温度，顺着流逝的时间，一点点被冷气冲散。

“荷兰德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达茜。”艾利欧姆的嗓音十分惋惜，“建造再好的高速公路，遇到破坏性足够强的爆炸时，还是会坍塌断裂。”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她没什么表情，“那你觉得我应该选择什么？选择你吗？”

青年轻轻眨眼，“也许我真的比荷兰德更好呢？”

“你认真的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认不认真？”

“可是，”她顿了一下，目光移到艾利欧姆胸前的工牌上，“你才刚成为宝条的副手而已。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呢？”

“你甚至没有自己的团队。”她平静地陈述事实。

“或许快了。”他意有所指。

“我没那个时间等你成长。”

“但荷兰德保不住你。”

她不语。

“G计划……”他压低声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

“你知道的好像有点多。”她冷冷地注视着他。

“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应该拥有敏锐的观察力。”

“那你观察出来什么了？”

“你和宝条的冲突是因为萨菲罗斯吧？”

空气静止一瞬。

过了半晌，他们同时笑了。

她环起手臂，左肘搭在扶手上，歪头看他，“继续。”

“瑞雯已经死了。”

她隔了几秒才想起来瑞雯是谁——那个和他们一起出发去神罗公馆，被她扎过一针的女研究员。

“是吗？那真可惜。”

“她被宝条博士注射了J细胞呢。”艾利欧姆又补充了一句。

“然后发生什么了？”

“你打算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呢？达索琳。”

她直切主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说目的也太伤人了。”艾利欧姆无奈地耸肩，灯光照进他瑰丽的眼眸里，显得越发神秘，“我对于现在的项目……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宝条博士想创造伟大，可他做出来的，却是异端的怪物……呵，一眼看到尽头的实验不过如此而已。我想创造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达索琳，我需要你。”

艾利欧姆的声音压得很低，在交谈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的休息室里，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几乎无人在意。

但她在艾利欧姆的眼眸里，看见了和宝条一样的焰火。

疯狂而纯粹的火，起初只是一簇火苗，却在欲望和野心里燃烧得越发旺盛，越发扭曲。

他依旧面带微笑，一派从容。

可是，完美和怪物，中间的界限又是由谁来定义的？

出事那天下午实验室里发生的种种划过脑海：异变的人形，扭曲的触手，灯光下闪耀幽光的杰诺瓦试剂，还有今日路过锣牟时，看见的堆积如山的尸体。她阖上眼睛，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看来宝条在尼布尔海姆的实验失败了。”

“显而易见。”艾利欧姆并不惊讶她发现这点，他甚至又送上了一个情报，“宝条博士在有意识地筛选女性研究员呢。”

“她们都变成了和地下室那个怪物一样的东西吗？”

“不全是。”艾利欧姆试图将她引到自己的思路上，“你不好奇宝条博士的筛选标准吗？”

“猜得到的东西，需要我好奇什么？”

无非是按照她的基因数据来筛选罢了。

毕竟宝条现在对她有很大的兴趣。

但她已经在荷兰德的团队里了，此刻米德加里又有神罗战士留守，短期之间，宝条应该不至于贸然对她动手。

差不多了。

她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把里头剩下的咖啡喝完，将瓷杯倒扣在碟子上，“谢谢你给的情报，就到这里吧。”

“那你的答复？”

“艾利欧姆。”她静静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高速公路和环形车轨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

短暂相交，擦肩而过，各有各的目的地，前路也各不相同。[1]

青年握着水杯的手渐渐用力，指尖泛起青白。

休息室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越发多西装革履的职员推开大门，暖意融融的吧台前，开始排起长龙。

她慢慢站起身来，钢制椅脚在地上拉出刺耳的声响。

“我早就说过了，我对那些研究不感兴趣。”她俯视着他，“我已经腻了。”

不到一米的距离，热闹楼层里唯一静默的一角，他们在凝固的氛围里漠然对视。

半晌，艾利欧姆倏地一笑：“那我们就只能是对手了。”

人聚人散，复归沉寂，荷兰德直到下午三点多才从社长办公室里出来。

中间的时间闲来无事，荷兰德在神罗大厦的实验室她也并不熟悉，她索性就直接在63层待着，找人聊起短信。

「我回米德加了哦。——Desolyn」

「！！！我有多久没见你了。——Marissa」

「起码小半年？——Desolyn」

「是啊，我都从实习生混到后勤专员了。——Marissa」

后勤专员。她的眸光微动。

「我记得你之前做的应该是人事相关的工作吧，怎么调去做后勤了？——Desolyn」

「这一点我也想知道呢，最近各部门的人员流动率都高得离谱，总务部里也是这样呢……后勤组里就走了挺多老人的。——Marissa」

「啊，老人离职之后，新人扛大梁不会很辛苦？特别是做后勤采买物资的话会很头疼的吧？——Desolyn」

「这倒还好，而且我不是做采购模块的，主要是监管这一块的。除了处理突发事件以外，应该不会有什么需要老人特别指点的地方？——Marissa」

「而且我体感监管应该算是后勤组里最轻松的工作了，你看我现在还能有空跟你摸鱼聊天~——Marissa」

监管吗？

说起监管，神罗员工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塔克斯——作为神罗之眼的存在。总务部后勤组的监管和塔克斯的职责范畴区别在哪里？

作为神罗最拿得出手的情报部门，塔克斯名义上也是隶属于总务部。

还是说，莫丽莎口中的“监管”只是一个部门内部的习惯性概述，事实上要做的是其他内容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恭喜你转正升职？之前我送的礼物你收到了嘛？——Desolyn」

「收到啦！来自克利尔地区的黄沙，好有纪念意义，喜欢。——Marissa」

「喜欢就好~本来还想晚上请你吃顿饭聚聚的，可惜我遇到了些棘手的事情，怕影响到你心情。——Desolyn」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我能帮上忙吗？——Marissa」

过了片刻，莫丽莎又谨慎地发了一句。

「能问吗？——Marissa」

手机屏幕的荧光映得她的眼眸越发幽深，她毫不犹豫地敲击虚拟键盘。

「能问，不是什么秘密。——Desolyn」

「我不是从宝条博士的团队转到荷兰德博士的团队了嘛？但是荷兰德博士这边的项目我都不太熟悉，转组之后压力好大……博士又不是那种会很耐心带新人的性格，我想去查点资料，至少了解一下项目历史。——Desolyn」

「可是科学部门内部的保密性你是知道的，以我目前的权限，可能查阅不了这些。——Desolyn」

「原来如此，达茜是想要资料室的权限嘛？——Marissa」

「嗯……但申请这个很难吧。——Desolyn」

「你问对人了哦。——Marissa」

她眉角一跳。

「诶？——Desolyn」

「如果只是查阅荷兰德项目组资料的话，这个权限我这边可以帮你开哦(^_^)。——Marissa」

「但是不会触犯规定吗？被发现的话你会受到处分的吧？——Desolyn」

「放心放心，这点还是可以的。一会你记得删聊天记录！后面查完资料后，跟我同步一声，我给你从后台抹掉日志就好了！——Marissa」

原来如此。

「会不会太麻烦你啦。——Desolyn」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放宽心啦，保持好心情，晚上一起吃饭不？——Marissa」

「好呀，我请。——Desolyn」

「一定带着最美丽的心情来见你~——Desolyn」

“你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地合上手机，脸上轻松的表情骤散，肃起神色转头看人。

“结束了？结果怎么样？”

荷兰德正端着一份肉排一杯饮料在她对面坐下，他的表情绷着，看不出深浅。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荷兰德先是拿起饮料喝了一口润喉，才缓缓开口。

她留意了一下，玻璃杯里装着的液体颜色熟悉，有点像杰内西斯之前给她喝过的巴诺拉白苹果汁。先前不自觉绷紧的身躯缓缓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