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证据、教堂里暗道里她的足迹等痕迹和相连的地面监控记录、还有监管局提供的地下城命案,其中两件证据确凿的案子也可以指控她杀人。
胡漪看着摆在面前的一面面资料,知道自己无法抵赖。
姜韫等人也知道胡漪不会供出自己知道的关于礼拜的信息,至少这些资料不够。
“我们目前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礼拜找上你,为什么你会答应入伙。”
胡漪歪头斟酌,笑了笑开口回答:“因为我打气球很厉害。”
审讯室内外的人听到这咬字清晰的声音,全都震惊睁大眼,没想到她原来能说话。
“很惊讶吗,我也很惊讶,没想到礼拜能让我有机会重新做个健康完整的人。”
她是聋哑人,还是治愈概率最小的特例,再先进的高科技都没法让她听见和说话,就算有,她恐怕也买不起。
她没什么朋友,平常基本只能自娱自乐,以前喜欢去摊子打气球玩,虽没受过训练但几乎百发百中,礼拜就是看上她这点天赋。
这个某天突然出现的神秘陌生人给她带来神秘高科技工具,用上这小小的东西她就能完全像正常人。
多亏礼拜,她终于听见了世界的声音,也能正常说话。
可好像已经晚了,她已经遭受了太多歧视和恶意,她的心已经黏满了被怒火热气腐化的恶意,再也洗不干净了。
就算有幸重新变成“正常人”,她的思想也早已不是正常人了。
她反而更恨,因为哪怕她还没让外人知道她能说话、能听见、能正常交流,她就已经想象得到别人的态度会如何转变。
甚至她自己立马开始嫌弃和鄙夷以前不健全的自己。
命运一转好,连她自己都背叛和抛弃自己了,所以以前的她到底多受别人嫌弃?
她真切发现自己这么仇视这个不公平不包容的世界。
直至健康的幻想真正成为现实,绝处逢生,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竟然会如此变化,而礼拜居然提前猜到了。
礼拜理解她的愤怒,所以提出条件合作。
靠她作为地下城眼线和杀手,她也能从杀人中得到报仇的痛快。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仍然装作没法说话听不清的聋哑人,说到底她本身也不愿改变,不想让预感里的落差清晰展现,导致她更厌恶自己。
“你身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安竹接着问道。
“那你得去问监管局,问她们都干了什么好事,害了多少人得病。”
捕捉到关键字眼,安竹回溯记忆想起陈年往事。
地下城修建初期,除了两个大出入口外没有其它支路通道和通风处,冬天还勉强能捱过,一到夏天简直化身地狱。
地下不见日光而阴暗阴凉,但也不可能阴凉到能度过漫长夏季。
加上人口密集,不通风不透气,各种细菌病菌滋生肆虐,闷出很多千奇百怪的病,甚至不同区接连冒出不同疾病。
随着人□□叉接触,病菌近亲结婚,孕育出更多古怪凶狠的病来。
当年死了不少人,导致地面上的人都不敢靠近出入口,更不用说进入地下城。
地下城民众被彻底抛弃,挣扎求生。
最后地下城居民豁出性命,一群人浩浩荡荡带病拼死抗议,闹得很凶,在地上高层眼中堪称是难看。
情况严重得甚至轰动地上,新上任不久的监管局局长只好出面解决,以最快速度派工队打通修建了通风道,又请专家来地下城消杀和治病。
空气流通,环境和基础设施改善,各种杂乱疾病慢慢消失,众怒才一点点平息,地下城逐渐开始正常运转。
她们的生活也才步入正轨,可心也像身体一样,留下各种消不掉的疤痕。
燕逸岫风尘仆仆提前赶到咨询室,开启新一轮的痛苦心理疏导。
每次疏导结束后她都下定决心要告诉姜韫和夏教授说不必再继续,她状况挺好的,但一打开屏幕又不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担心她们不高兴。
夏朝晖引导她闭上眼,想象自己身处自己最喜欢的环境。
燕逸岫思忖了会儿,眼前的一片黑暗逐渐燃起光亮,变成冬日晴天里有摇椅的阳台。
夏朝晖观察着她的面部肌肉和微表情:“对,没错,你在那里,一切感觉都很清晰。
“你不是身处警局,没在执行任务,这些暂时停下,抛开杂念。
“所以放下枪,放松肩背,放松精神,这里很安全,这里是你最想享受平静自由的地方。”
几分钟后,夏朝晖示意冥想结束。
“以后精神太紧张时可以重复回想刚才这一段,多想想你喜欢和感到安全的环境,适当放松才能提升专注力,更好地完成工作。”
“好。”
燕逸岫起身坐好,又听她提议聊聊小时候的事。
燕逸岫顿时哑口无言。
“是觉得我们还不熟所以不好意思提吗?”
“啊不是,呃,因为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夏朝晖歪头,微微睁大眼。
燕逸岫有点不好意思,手指蜷曲摩挲掌心:“嗯,我比较健忘吧,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初中之前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以前的记忆场景只剩几张凝固成照片贴在脑海里的墙上,逐渐褪色,估计将来这为数不多的记忆也将消失。
她的过往最后会成为永恒的空荡,像那些人去楼空的居民区。
为什么初中之后才有记忆,她在几年后开始的频繁思考中得出可能的结论。
更早之前,除了上课,她的闲暇时间几乎都窝在家看书,很少连接外界。
重复的场景在清理大脑内存时被折叠归类,变成薄薄一册。
上初中后她凭成绩开始崭露头角,被老师和同学看见了、记住了,以及还两个社牛朋友大大咧咧闯进她的世界。
在被人看见、和人正常接触后,太多出乎意料的好事坏事发生颠破平静,她的生活因此突然融化般开始流动,黑暗的画框画面开始闪现各种鲜活场景。
于是她开始学着记住。
但她不清楚为什么朋友会想和她交朋友,明明性格喜好完全不同。
起初她心里满怀警戒和敌意,认定她们是出于近乎冷酷的好奇来研究她,以为她们是可怜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觉得她们把她当真正的朋友。哪怕现在她们的友谊已经持续十几年了,但她早发的、无法消除的谨慎仍然存在。
听到朋友向别人介绍自己是她们的好朋友时,她永远最先暗中怀疑这是不是真心话。
她对别人谈起朋友时,无论她们在不在场,她也向来只谨慎地用“朋友”一词,不敢提“好”,生怕自以为是会让她们觉得可笑、显得自己可笑。
很久以后她才醒悟,怀疑来怀疑去,是她自己没把她们当真正的好朋友。
虽然有零星理解存在,可她一年年持续泡在腐蚀性液体里被折磨,实在没办法完全敞开心扉,如今做到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程度。
两个朋友和家人,已经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留有余地地说,她努力放松戒心展现出了50%的内心,她已经带她们走进内心允许进入的最深处了。
可这对对方太不公平,她时常感到愧疚,愧疚就更想将人推开,替她们及时止损。
当然,这些话不能对人说,包括夏朝晖。
她不想说太多暴露自己的卑劣和冷漠,但或许只是那一句就已经暴露很多了,顶尖专家分析延伸能力肯定超乎常人。
燕逸岫越想越忐忑,决定再也不提半句这些她想藏起来的事。
结束心理疏导后燕逸岫离开大楼,打个呵欠揉揉眼,计划先去中转站警局留痕迹再回基地。
对罗杉茂的审讯已经进行到第十几轮,可惜毫无进展。
今天的审讯平静进行了近半小时,卫崧打开门出现,送来新证物。
罗杉茂几乎立刻盯住他,目光冰冷。
卫崧假装第一次察觉,静静与之对视,无畏且好奇。
姜韫适时打破沉默:“怎么了?”
罗杉茂冷笑着懒散歪头,斜睨过去继续凝视卫崧:“没什么,看着亲切而已。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人。”
卫崧追问:“我怎么了?”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害了无数人。”
“我没有害人,害人的是你们。”卫崧垂下眼帘俯视他,义正辞严纠正。
罗杉茂笑着指他:“不,你害人了,你和你的同类直接、间接伤了和杀了无数人,你们的罪孽比我们重得多得多,少在那装道德高尚了。”
“我们什么时候杀人了?”安竹冷冷甩出质疑,流露出看疯子的眼神。
罗衫茂毫不客气大笑嘲讽:“你枪下亡魂还少吗?
“我们至少杀人而自知,不像你们,还在这问为什么,你们才更像未进化的野蛮人。”
罗杉茂视线轻跳再次睨向卫崧,拧出恶趣味笑容:“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现在倒是正好可以告诉你。
“礼拜的真正目标是你,所以做了周全准备为了杀你。
“你那天偏偏去山上扎进人堆,礼拜不想延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只好——把和你同在一个地方的人都杀掉啦。
“她们都被你连累因你而死,你如果不去,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卫崧瞳孔骤缩。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还没作出反应,燕逸岫的语音在罗杉茂刚说完话时立刻传来。
“别信,他故意折磨你。”
又平又冷的声音像冰块滚过胸口,轻松压下燥怒。
卫崧的心静了片刻,反而跳得更快。
这是表白冲突事发后燕逸岫第一次和他说话,虽然不是当面。
卫崧暗自深呼吸,迅速收敛情绪保持冷静,继续不动声色与罗杉茂对视。
没错,罗衫茂是故意的。
礼拜的计划就是杀上山的游客,他是受害者之一,不是被颠倒黑白的杀人犯。
完成此次任务后卫崧转身离开屋子,不再久留。
他关上门,手按在门上支撑着慢腾腾转身,发现燕逸岫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
她正靠在墙上,皱紧眉投来冷淡视线观察。
卫崧露出点笑让她宽心:“我没事。”
“嗯,那就行,别被他们骗了,他们嘴一张一合什么谎都能编,要编谁不会编,”燕逸岫声音低下去,嘟嘟囔囔,“我也会编。”
卫崧低头笑,移开视线没看她。
一低头,他的黑发垂下来微微颤动,挡住眉眼。
燕逸岫瞥见,正好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就随口一提:“你头发长长了,忙得都没空理了?”
“不是,”卫崧霍然抬头,一脸理所当然,“听说你喜欢长发男,我就想留起来试试。
“头发长点了你会喜欢我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