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小丫头进了院，穆阳见她行走间没个正形，料想是没心眼的，有意打探，却把心思按了回来。进了小书房，林清光抬眼，明着演了遍诧异，让晓华退了出去。

“六殿下登门，我这小房子也是蓬荜生辉了。请坐。”林清光让了穆阳上座，自己另外取了圆凳，在对侧坐下，才笑道：“小褚客气什么？坐吧。”

禇良这才在穆阳对面坐下，也笑道：“径直来了，搅扰你清净。”

“无妨，总是要见的，我去亦或你来，有时候并无分别。”林清光施施然撩着衣裳下摆，翘起腿扶着膝，道：“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林清光素来寡言清冷，和禇良在朝臣中少言的口风全然不同，穆阳即便知道她并非本性如此，也被这样的话怔了一瞬，才恍然——人总会有不得已，天才绝艳的林清光，难道不是人么？

“林月甲与你不和，林氏与你呢？”穆阳不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一语直问关键——林月甲已查明，和柴希玄往来密切，而她再敬重太傅，也晓得皇帝不会允许她在朝中有如此倚仗。如此一来，林清光、林月甲不和，而林氏在朝中最扶持的便是林月甲，穆阳要的是林清光这个人的立场，这取决于林清光，亦关乎资政处。

林清光心中暗叹，皇帝是将六殿下看轻了，她笑道：“林氏与我无关，林月甲和我也撕破脸了。这件事，小褚长史大可问云熙——那一次还是石纯替我将他骂出门去。”

而云熙也在这句话后推门，皱着眉道：“林清光，你在六殿下面前编排了我什么坏话？”

禇良见她进来，笑意更盛，起身迎上去，道：“林制诰在夸你，说你赶走林月甲的风姿。”

“那确实是好话。”云熙见到禇良自是高兴的，大大方方同穆阳见了礼，止不住好奇道：“六殿下找她做什么？”

“问些话罢了，过了午见过高督河，一时闲下来，便冒昧登门。”穆阳微微颔首，余光瞧着林清光又搬来个圆凳，她便道：“禇良，去外头让府里的人跑个腿，叫一桌席面来。”

禇良应下，又见云熙欲言又止，便朝她眨了眼，意思是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待她交待分明，连晓华那丫头的也置办了。禇良回到小书房，正好三人皆是笑作一团。

“禇良，你的朋友真是个仗义的人，怪道父皇让她在大理寺任职。云寺丞，你今后可有想法？本宫愿为你谏言。若能成，你请本宫吃酒便是。”穆阳的话说的是云熙，眼神却在禇良身上，直到她复又坐定，才看向愣住的姑娘。

“快说呀！六殿下在皇上眼前的份量，恐怕整个京都都及不上！”林清光恨不得替她开口，然一时之间，却不知云熙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

云熙难得露出腼腆的笑意来，先看了眼禇良，才鼓足勇气直视穆阳，轻声道：“从前我们四个吃酒，也都说过轻狂言语。然虽是狂言，下官却不更改。下官还是想今后能入中枢！”

穆阳是知道此事的，当下几乎忍不住，想问问禇良所愿为何，强自忍住了，含笑打趣道：“云寺丞这是同林大学士抢饭碗了。”

资政处可不是中枢？自成立以来，政令几乎出自那处小小的合院，其中半数乃林清光草拟，说她是内相也不为过。

林清光笑而不语，云熙闷着头，半晌后道：“殿下莫取笑下官啦。有点目标，才有个盼头！是以目下好像还得奋进，今后再请六殿下帮衬吧。”

“不错！”穆阳颔首，也正了颜色，道：“云寺丞，你的壮志本宫记下了。本宫相信，将来的中枢定有你的一席之地。时机成熟时，本宫会为你谏言。成与不成，本宫先应承了。”

云熙再次怔住了，等她回过神，四下打量，穆阳不是玩笑，禇良低着头不语，林清光满眼欣慰——她欣慰个什么？

然此刻无暇细思，云熙起身，郑重作揖，道：“下官便先谢过六殿下了。”

林清光适时收回眼神，道：“看来我得好好想一想，给自己谋个退路，免得将来连饭也吃不起了！”

席面送来尚早，云熙的事说罢，穆阳也不藏着了，道：“时势也，本宫之前怎么想的都不重要，如今却是不得不耽于朝中了。林大学士当知，父皇要重新制定女官服制，按本宫猜测——即便永嘉公主来此南楚，礼制周全，这第一版父皇仍是不满意的。”

“皇上的心思旁人捉摸不定，六殿下应有心得。而皇上让永嘉公主务必参与，其中考量，也并非仅仅为了康王。”林清光点到即止，小书房中除了云熙皆是了然，云熙欲要询问，亦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秉持不知则不言，不知则未曾听过罢了。

“明岁双春年，父皇会打发了赵王兄出京都，巡视边营。梁王兄的差事今年办不完，亦会给一道旨意，办完了再回京都。彼时，京都只有本宫，和康王兄了。”穆阳的手中还端着茶盏，语调轻松，仿佛在说明日有雨一般。

“六殿下心里，可还信重康王？”林清光人精一个，该她知道的她缄口不语，不该她知道的，谁又晓得她猜到了几分？

“血浓于水，本宫无法否认。然本宫倚仗，唯在父皇。”穆阳也打起了不难的哑谜，两人都听懂彼此的含义，禇良身陷其中，也是分明的。

“六殿下通透。”林清光没有立即表明今后的态度，而是抿了口凉茶，才道：“水随流而行，乃顺势而为。下官一向信奉此道，却也对逆流而上之辈多有赞许。”

穆阳也知道，林清光身处资政处大学士，亦兼制诰，是不会轻易亮明了，能得这一番话，亦不失一种态度。她便颔首，道：“豪勇之人，怎不能赞？云寺丞秉性仗义，前头帮着付女官退婚，如今也帮着林大学士赶跑贼人，本宫一向欣赏。过些日子家里的桂花就要开盛了，本宫设宴，届时还请两位赏光。”

云熙忙不迭应承，转着眼问：“六殿下，我能叫上付姐姐夏姐姐么？”

“本宫会下请帖。”穆阳含笑，听得房外的动静，道：“应是席面到了，林大学士，咱们在哪里吃酒？”

“下官这院子不大，还亲六殿下屈尊，在院中饮酒赏月，亦不失风雅。”林清光站起身，和晓华一起动手，搬出桌子。

穆阳自然在主位坐下，禇良也不推辞，挨着她落了座。林清光笑道：“小褚酒量太浅，还是喝茶吧。云熙要是喝多了，我着人送她回去。”

或者留宿也是常有的，不过得给家里递个信，免得苏见生挂念。这番话闷在心里，云熙一气喝了，品咂出汾酒的味道，笑意浮上，再难压制。

同那两个晋州人混熟了，她是愈发喜欢汾酒。新酒或陈酿，云熙不挑剔。这酒是林清光拿出来的，是按着她的喜好，这点暗戳戳的偏心，两人都不挑明，反而问道：“下官这里也就这壶汾酒拿得出手，六殿下尝尝。”

穆阳哪晓得她二人的潜流弯绕？她倒是很会品酒，知道这酒品质高，便留了一小口，在桌上推给禇良，笑盈盈道：“极好的汾酒呢，喝一小口，起码给足主家面子！”

禇良默默拿过，拿起来就看到了淡淡的胭脂印。穆阳已兴致勃勃说起丰源阁、百珍楼来，她抿下一小口的汾酒，胭脂好似顺着酒液淌入了口唇，烧红了她的双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熙甚至撸起了袖子，倏尔看到了禇良，哈哈笑道：“六殿下真不该给你酒，就这么一点点，你就红了脸！”

禇良愈发沉默，吃着面前的菜肴，干脆当自己醉了酒。

“无妨，云寺丞不必管她。”穆阳自然分辨得出禇良是不是醉了酒，她的瞳孔清亮，没有雾蒙蒙的，神智依旧清醒。

出通透风趣的一面，而云熙本就是热烈的性情，让少与外人用饭喝酒的穆阳愈发得趣，也渐渐放开了架子。

三人越谈越觉投缘，及至夜深，云熙果然也有了七分醉意。林清光面色不改，道：“我来管她，六殿下带着小褚长史回吧。改日休沐，下官会递上拜帖的。”

这是肯上门相谈，穆阳欣然应允，施施然起身。禇良并不是真的醉酒，起身的一瞬，忽而道：“林大学士，这酒盏可否赠我一只？”

青瓷酒盏，算不得名贵，不过是发色自然罢了。林清光不懂何意，却颔首应下，道：“小褚长史若喜欢，这一套拿走就是。”

“不必，一只便好。”禇良拿起穆阳用过的那只，神情自如，仿佛只是喜欢瓷器。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坐上了马车，穆阳反而红了脸面——她在禇良话音落下的时候，就知道她因何开口。当着旁人，只好又拿起了架子，浑然不在意一般。可火苗还是会烧灼起来，尤其柴火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