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在珑水城的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即将启程向遗珠城进发。
这两个月中,白濯羽安顿好了很多事情。珑水政局在天枢的治理之下慢慢走向了平稳。珑水城很快从战后的瘟疫与饥荒中缓解,一时之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从前的颜府被北斗营改造为新的衙署,白濯羽在其中暂住。
白濯羽一直在参与珑水城事务,上到兵马钱粮,下到缉盗破案,她都停不下来地参与其中。她企图用疯狂的任务麻痹自己的意识,让自己忘掉该忘掉的事情。一直到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地,天枢才禁止她再去劳累忙碌,强制她回去休息。
白濯羽不敢停下来,她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珑水的时候。
原本向西去遗珠城有两条道路,一条取道平沙郡,一条取道西原郡。但是在北境之战中,平沙郡已经沦陷,落入了北狄手中。要想去遗珠城,必须先从西原城中穿过。
白濯羽即将带着庄静融去西原城。临行之前,天枢统领在珑水衙署设宴相送。
“听闻白盟主要启程去西原郡,在下特意前来祝贺,为盟主摆酒设宴。白盟主对北斗营有恩,若盟主在珑水城外遇到任何事情,天枢自然会倾尽全力相助。”天枢统领见到白濯羽来,礼貌行礼。
白濯羽微笑道:“多谢天枢统领。但是我猜统领请我到此,是不是另有要事相商?让那暗处的客人露面吧,将他藏在幕后,终究不是待客之道。”
她此问并非毫无来由,因为她远远地听见了暗处传来一个她熟悉的声音,是四皇子在和守卫对话,而且语气非常不耐烦。白濯羽从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四皇子在念云容章的名字。
天枢略一挑眉,笑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不必拐弯抹角。白盟主,我请您来,确实是为了和您商量如何处置四皇子殿下。内鬼已死,他于我们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实际上,此事白濯羽也考虑过多时。她抬眼问天枢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不知道统领是否乐意听?”
“愿闻其详。”
白濯羽缓缓道:“和朝廷官员谈判,用四皇子的性命换珑水城的独立。”
让朝廷拟下这样一份圣旨:四皇子遭奸人蛊惑私自出宫,北斗营义军首领天枢救驾有功,册封为珑水城的新太守,执掌珑水郡。
珑水城百姓需要天枢做太守,天枢需要珑水城供养她的北斗营,而朝廷更想要驱虎吞狼,让北斗营替他们挡住年年来犯的北狄。如此,便是三全之策。
天枢闻言,缓缓思索了一阵,而后迟疑道:“盟主的想法我不是没考虑过。在刚刚抓到四皇子时,我们曾派人去朝廷探过口风。当时他们的意思是,宁可折了殿下,也与北斗营势不两立。”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现在再问,朝廷不一定还是如此答复。”
“不知盟主此话怎讲?”天枢突然来了兴致,追问道。
“统领当时与朝廷协商之时,北斗营不过只有一个小镇,朝廷自然不会将您的话放在眼里。而此时此刻,您已经拥有了珑水城。朝廷内忧外患,实在无力与北斗营硬碰硬地打一仗,他们没有不同意的资格。”白濯羽道,“况且,您清楚,狗皇帝心里更清楚,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北狄。”
白濯羽补充道:“另外,据我所知,您与朝廷协商之时,皇帝重病,太子监国。太子自然希望与他争皇位的四皇子死在您的手中。而此时皇帝疾病有所好转,他心疼幼子,没有理由不答应您的条件。”
“盟主所言,在下醍醐灌顶。”天枢俯首道。
“天枢统领,我还有一个请求。”白濯羽疲惫道,“我想见见四皇子,我有话想要问他。”
天枢点了点头,向身后的萧统领使了个眼色。萧统领立刻将四皇子从暗处带了过来,礼貌地请他坐在客位上。
四皇子被萧统领带到大堂上去,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他一边张望着,一边不耐烦地对身边的萧统领道:“我说了多少遍我要见云容章——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见——”
萧统领不语,但白濯羽听见了。白濯羽收敛了眼中复杂的思绪,淡淡笑道:“殿下,我听见了。”
四皇子闻言抬头,急切道:“白濯羽……白盟主!我们之前有许多误会,但我念你也是个心系国家的豪杰,你在珑水城犯的那些罪行,我可以奏报父皇一笔勾销。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见云容章一面。”
天枢欲言又止,低声对白濯羽补充道:“自从上次与云容章见面后,他整个人如变了个人似的。他总是吵着要再见一面,我们没有理会他。但他的表现有些反常。”
天枢和北斗营只知道云容章是朝廷派来的人,并不知道云容章是皇子,是四皇子的兄长。他们一直好奇为何四皇子对云容章反应如此激烈。
白濯羽微微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温柔问四皇子道:“不知殿下为何要见云公子呢?”
四皇子提了一口气,思忖片刻,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只能软下声音来:“我知道,现在你们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没资格和你们谈条件。但是……就当是出于江湖道义,交个朋友,让我见见他——不说话也行,让我远远看他一眼……”
“那殿下您以什么身份看他?萍水相逢的路人?朋友?主仆?还是别的什么?”白濯羽咄咄逼问道,直视四皇子的双眼。
四皇子咬了咬牙,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气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了。之前我都和你们说过了,我爹不管我二哥的死活,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二哥的下落。大家都说我二哥在十年前死了,还有坟墓。给我二哥送葬的人就是云容章。我找他,就是想问问我二哥埋到哪儿去了。”
“可我看你刚刚提到云容章的反应,不像是仅仅想见一位证人。”白濯羽冷峻道。
四皇子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曾经桀骜不驯的样子失了大半。他像是掉了毛的凤凰一样耷拉着脑袋,恳求白濯羽道:“求求你了白盟主,交个朋友。让我见他一面,别问了。我这几天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天天做噩梦……只要您让我再见他一面,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御戎大人和我招认过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说的版本和您说的有所出入。我听他的意思,云容章可不仅仅是送葬人这么简单。”白濯羽冷着脸道。
提及云容章的名字,白濯羽的心脏一次一次地颤抖。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抖。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无论之前的感情是对是错,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多少海誓山盟,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云容章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手中。
御戎并没有招认过任何事情,但是四皇子没有什么心计,被轻轻一诈就乱了阵脚。
他神色明显变得慌乱,连连摇头道:“他俩就是简单的同盟关系!各取所需罢了!”
“我可没说过他们勾结过,这是您亲口招认的。”白濯羽冷静道,注视着四皇子逐渐崩溃的双眼,用不可违逆的强势贯穿他的全部心防。
云容章死后,白濯羽发现自己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之前她师父说过,人的长大可能就在一瞬间,可能在某一时某一刻突然悟道,再回首看向往事,就会有完全不同的心境。
对白濯羽而言,一个北境之战,一个亲手杀掉云容章,就是她突然成长的两个瞬间。
北境之战让她从只会抽刀的武痴变成了肩负重任的少主;亲手杀掉云容章,让她从困顿迟疑的少年一夜之间变成了冷心冷情的盟主。
那些牺牲的人们没有白死,那些耻辱的败仗也没有白打,正是那些过往给了白濯羽经验。他们用生命告诉她,什么路可以走而什么路不能走,用血肉为她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
她亲手杀掉自己的挚爱,自此再也没有了软肋,便再也不会软弱,便只会一往无前地向前走,至死方休。
她看着轻而易举被套出话来,对人毫无防备的,没有一点江湖经验的四皇子,仿佛看见了旧日的自己。
但是如今,她与眼前这个全无心计的少年,已经拉开了一条用无数牺牲筑成的巨大鸿沟。
四皇子突然意识到被摆了一道,又急又恼,缓缓蹲在地上,咬牙道:“白盟主别再拿我取笑了,求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
“我不用任何条件。我可以让你见他。”白濯羽轻笑。
“真的?!他在哪里!”四皇子激动万分道。
“珑水城北面三十里,珑水河旁,可以找到他的坟茔。”
四皇子呆滞了一瞬,重复道:“什么?”
白濯羽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云容章已经死了。”
她看见四皇子双眼中的光芒霎时间黯淡下去,变成了和她当年一样的茫然。他如遭晴天霹雳一般,怔怔地摇头:“你哄我,你骗我,你又想诈我是不是?!”
白濯羽平淡道:“我没有骗你。他被埋在珑水河边了,静融埋的。你若是想见,可以去为他上坟。”
“不可能,不可能……他会武功,寻常人怎么杀得了他!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好么?你怎么会不保护他?!”四皇子近乎疯狂,精神濒临崩溃,口中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我杀了他。”白濯羽道,“我们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怎么可能放他活路?”
白濯羽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云容章必死,她从不后悔杀掉他。他是朝廷的卧底,却在江湖中潜伏多年,知道了太多江湖的机密要事。他若是回到了朝廷,江湖将永无崛起之日,永远受制于人。
而且,白濯羽需要让四皇子知道,云容章是她杀的,一切都是她一人所为,和北斗营无关。
北斗营和朝廷即将和谈,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打乱珑水城来之不易的安稳。而朝廷和江湖本就有着血海深仇,无所谓再多一笔账。
四皇子的双眼中霎时间迸发出怒火,眼泪横流。他不顾巨大的武力差距,狂叫着扑在白濯羽身上,死死地扼住她的咽喉,咆哮道:“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白濯羽没有反抗,顺势躺倒在地。因为四皇子手无缚鸡之力,这种程度的攻击对她而言毫无威胁。
四皇子发狠地掐她的脖颈,攥紧了双手,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但是白濯羽甚至没有抽刀,只用右手食指轻轻一点,四皇子便瞬间卸了全部力气,被打飞到半尺以外。
白濯羽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冷笑道:“记住这一刻,这将是你这一生离仇人最近的一次。若不是我准许,你没有本事近我一尺以内。”
她说罢此话,低头去看自己聚满了内力的掌心。她看着四皇子满含热泪的带着仇恨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在北狄人屠刀下拼了命想保护师父的自己。
如今,她会变成自己最恨的人么?
白濯羽不敢细想,也没有回头再去看四皇子一眼。她转回身去,对天枢道:“统领,我的事情办完了。我与静融即刻启程去西原郡。路远,统领不必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