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躯在她抱上去的一瞬间僵硬,如果不是持续上升的体温,徐虞可能会以为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知道。”
“你知道我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吗?”
“知道。”
“你可知道,就算你哭,我也不会放过你,你……”
她微微收紧圈着他腰肢的手,道:“大人,从我进门的一刻开始,我就想好了,也准备好了。”
话落,一双手应声落到徐虞腰间,毫不费力将其扶起。
徐虞身子一轻,陡然拔高的视线让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再一睁眼时,身边已是柔软的幔帐。
近在咫尺,纵使烛光昏暗,她所有细微的变化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道:“你不是说你准备好了吗?”
徐虞只道:“大人,你忍得不难受吗?”
江玦也只道:“那你用道义逼着自己进来不难受吗?”
他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寸步不离,见她再次垂眸,心里了然。
他收回手,独自走到了屏风之后,背倚着屏风,余光之处,再无她的身影。
燥热难耐,他低头玩起自己的指间玉石,转移自己的心神。
一刻后,心绪稍缓,他道:“你不觉得你对自己,束缚得太紧了些?”
她问:“大人何出此言?”
“我立志要守护天下苍生,于是在疆场浴血挥刀,杀了无数人,成了人们口中的护国将军。但到头来,我也只是用刀剑毁了一方安宁,来换一方安宁。”
“书上所述固然圆满,大同天下也令人心驰神往,但我们身处之地,并非和美之世,世间的道义总是有立场,所以你也要有相应的立场,而不是强行做出取舍,一味地让自己去贴合那道虚无的枷锁,这样你只会活得很累。”
徐虞茫然得看着他,摇头道:“大人,我不大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道义的确是人立身之本,但人活着,第一要义,应当承认自己是个人,直面人欲,再思索内心。就像你是个医者,但上次遇险,你不就往一个贼人身上捅了一刀吗?”
“他要杀我,我不得已自保。”
“那为何在那时,你不会用道义框着自己?”
“我有性命之忧,不得已而为之,也来不及思索更好的对策。”
“所以,你把自己的性命之忧,转移到他身上。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有了立场。在你心里,你的性命比他的性命重要。”
徐虞走到屏风前,道:“但上次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次你给了我思索的空间。”
他问:“那你思索了什么?”
徐虞不语。她也在沉思。
江玦再问:“你觉得你自己身子不重要?”
“你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而不是给自己的道义让步了?”
“为了报答我,你要用你除了性命之外的所有来回报我,迎合我的需求吗?”
徐虞没有回答。
他再问:“若今晚真的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后,你还会真心地接纳我吗?”
徐虞依旧沉默。
他替她做了回答,“你不会,从此,我们再无可能。”
她道:“你可以强留。以你的势力,我只是一只蝼蚁,生死去留都在你一念之间。”
“若仅仅是简单的欲望,谁说我非你不可?我要的不止这些。”
徐虞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那大人为何要问我愿不愿意?”
“我想要一个态度,一个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想得到的结果,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屏风内外一阵静默。
良久,徐虞又往前进了一步。
她将置于一边的半盆冰水推到屏风外,道:“大人,你好像……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江玦将那盆水尽数倒到身上,一片凉意泛起,解了燥热。他感到好了许多。
他道:“不。我只是比你早经历这些。人都是这样拧巴的。被逼迫着做出了选择,过后心里逆反,或许心里压着,但潜意识里,早已抵触这个选择,以及牵扯到所有,随着时间推演,愈演愈烈。”
“而那时的我,就犯下了这样的错,面对一桩自己不想要但又无法拒绝的婚约,我知道你无辜,还是迁怒于你,出走边疆,也知道这对你会造成什么伤害,但在那时的我心里,我远比你重要的多,所以我走得很彻底。”
所以直到现在,他还在弥补当中。
只不过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不出来。
屏风内外,又是一阵良久的阒静。
许久,徐虞才打破了这阵沉默。
“大人,你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视角。我以前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很少去深究过什么。”
“因为世间给女子的枷锁,比男子多得多。同样一件事,我们可以一笑而过,但在你们面前,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面对人欲,我们直面,并有着各种理由去冠冕堂皇,但你们却止步于教导,循规蹈矩,压抑本能。许心的事,你那么愤怒,不也是意识到了不公,为自己,为天下的女子感到悲哀吗?”
“是。”
今夜,她第一次发出了肯定的声音。
“我的确感到不公,但我没有想到,这道枷锁已经隐入这么深。我也没想到,开导我的,会是大人。”
他微微侧目,将她的身影稍稍拢入余光,“我想到这些,是因为没有人打压我反抗的念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明里暗里过了无数遍,也没有受到内在外在的谴责。而我同你讲这些,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糟蹋你,也不能让其他不三不四的东西糟蹋你。”
徐虞微微笑道:“谢谢大人。我以后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不用跟我道谢。”
“这个不行。那样不礼貌。”
“那,不用叫我大人。”
“可我想不到要怎么称呼你。”
“阿星怎么叫我,你就怎么叫我。”
听到赵远星,徐虞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早前会仙酒楼的事。
她道:“对了,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何事?”
“关于远星将军的。今日在会仙酒楼,她遭人下药,险些被奸人算计,好在没有得逞,现下赵家的人把她接了回去。你该去看看她,她被吓得不轻。”
江玦疑道:“会仙酒楼纨绔子弟众多,阿星跟那些人向来水火不容,怎么会到那里去?”
“她是和一个男子在包间内喝酒,才被下药的。那个男人……听人说,好像是沈家的少爷?但我不是很明确是哪个沈家。”
江玦肯定道:“司州城内的沈家,只有一个。”
“盐仓监?”
“对。”江玦语气稍有讶异,“沈寒松曾经任过盐仓监一职。而且……”
“是黔川两地的盐仓监?”
“对。你想到了?”
“没有,我是猜的。毕竟之前表哥的事还尚无眉目,便往这里想了。”
“我的人已经在查了,相信很快就能查到一些事了。”
“谢谢。不过,你怎么也被人下药了?”
江玦摇头,“到沈府查一些事,可能没太注意,被沈家钻了空子。还好,没酿成大错。”
“谢谢你,辛苦了。”她斟酌了一下,最终道:“阿玦。”
江玦心间忽然没有那般沉重了。
他略歪着头,道:“只是口头谢谢吗?”
他话语里掩不住的笑意。
徐虞问道:“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我听说,你给母亲做了个安眠香薰?”
“嗯。我听说母亲向来睡得不太好,就试着做了一下。”
江玦问道:“我也要一个,能做吗?”
“可以啊。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一定做好。”
他余光落到她腿上。
“我不急,你先把自己照料好……你腿上的伤,好了吗?”
“差不多了。”徐虞重新站了起来,稳住身形,“虽然不似伤前自如,但也不会太妨碍了。我估摸着,还有一月就能好了。”
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轻轻笑出声。
“而且,我也不是用腿做的香薰,你不必担心。”
“……”
他道:“我只是担心你,顺道一问。”似是觉得还不够,他又颇为幽怨地补了一句,“毕竟有些人,嘴上说着我们是朋友,但自从密林回来,除了那日来谢我的手杖外,一连两月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月前我去的时候,还被人用生病的借口挡在门外……”
徐虞尴尬一笑,“我当时就是不太想见你,当然了,不是恶意的那种,我也不讨厌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话。”
“……”
“睡了。”
屏风外,那人忽然躺了下去,依旧背对着屏风。
徐虞到床边取了被褥,推到屏风外,但下一秒便被人反推到屏风内。
“别到时候旧伤未好,新病又来。”
“我没那么弱。”
“难不成我弱?”
“我们都不弱。”
她把被褥往屏风外伸去一半,道:“你睡吧,我看会月亮。”
声响就此停歇。
循着从窗子洒进来的柔和月光,窗棂之间,她仰头望向那轮明月。
还是那么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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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一侯。
徐虞依旧在院里养伤,做着江玦要的香薰。
有了第一次经验,她这一次做起来格外的顺手,约莫再要三日便可大功告成。
防风拿着一封信进来。
“娘子,清英娘子跟染青娘子的信到了,娘子可要过目?”
自从徐虞一手包揽了堂内一切药材所需的银钱,两人每隔十五日就会给徐虞来一封信,细致地将银钱去向,所购药草标明清楚。
不过徐虞一般都没有看。
她道:“放那吧。”
防风劝她:“娘子,这信还是拆开看看吧?”
徐虞专注地看着锅里被热水拥簇的药草,道:“不了。”
防风见她实在没有兴致自己去看,望着手中信件思虑再三,最后自己拆开来。
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后,她眉头紧蹙目光落在笔墨一处,来到徐虞身边,把那信件铺展开来。
“娘子,司州虽远海,海草价昂,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半斤顶破天也就七百文钱,可是你看,她们这里边写着,购置海草半斤花了九百文钱,这怎么可能,摆明了就是欺骗娘子,偷偷吞钱。”
徐虞看着那份单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可能最近市价涨了。况且她们之前为了购置药材,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这样做……也算情有可原吧。”
防风为她抱不平:“可是娘子这般待她,她们怎么能反过来坑害娘子。”
话毕,她回到屋里,拿出以往寄来的几封信,除了她们寄来的第一封,余下的都一一拆开。
“除了第一封没有问题,余下的每一封,都有一道药材价钱与市价不符,有的甚至远远高出了四百文钱!”
徐虞看着那堆信纸,垂眸沉思。
还未表态时,天冬着急忙慌地赶来。
她气喘吁吁,但也顾不上休息。
“娘子,不好了。安康堂……安康堂出事了。”
徐虞立即起身。“什么事?”
“官府说,安康堂把人给害死了,要来问娘子的罪。人……人已经到江府了。怎么办啊娘子,主君现下不在府里,我们要怎么办?”
“别慌。”她安抚着天冬,“他们有没有说是害了谁?”
“听说是……沈家的少爷,沈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