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马球以惊心动魄又酣畅淋漓的一击结束了。
众人皆翻身下马,接过下人领来的汗巾擦掉额间的汗。
徐虞收回目光,借着整理裙角余光看向刚才议论沈家的两人。那两人已经息声,此刻逐渐安定下来的场内也是一片静和。
但不多时,又有一人打破了这片宁静。
尖锐的叫喊声与推搡声接踵而至,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徐虞朝那已经熟悉了许多的声音望去,果然便见沈晗在不远处,与一个娘子推搡叫嚷着。
沈晗占了上风,依旧不依不饶,抬起那手还要去打人,对面的侍女见状,慌不择路地选了个方向跑去。
恰好这个方向,就是徐虞落座的地方。
她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正欲起身躲过,那人似是看到她躲闪的身影,又或是身后沈晗的追赶太过恐怖,总之那侍女横冲直撞的脚步陡然拔速,直挺挺地朝她冲来。
这次徐虞彻底感到不对劲了,而远处目光不经意落在徐虞的身上的江玦,亦察觉到危险,夺步奔去,但为时已晚。
那侍女已经到了徐虞跟前,摇晃有力的身形朝徐虞撞了过去,眼底却无一丝慌不择路的慌张。
徐虞堪堪躲过了那侍女的冲撞,两人衣物摩擦声刺啦作响,徐虞转身的一瞬,一手的衣角便被人紧紧抓住,往一侧用力地摔去。
徐虞身形当即便不受控制,倒下的身子朝着桌上滚烫的茶水斜去,热茶透过仲春时节变轻变薄的衣衫,尽数泼溅在徐虞的左腿上。
火辣辣的疼痛铺天盖地地从腿部侵袭到全身,徐虞扶着那腿,身形不稳往后倒去,随后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一股熟悉的合香擦过鼻尖。
徐虞来不及去辨认那香的主人,目光紧锁在那始作俑者身上。
那侍女已被她身边的丫鬟压制住了,此刻伏在她脚下,正苦苦求饶。
刚才的一番冲撞,更加让徐虞确认,眼前这人是故意的。
她究竟是谁指使来的?
徐虞目光转向被人拖住脚步的沈晗。见她一脸气愤,似是被触到了逆鳞,才会不顾当众失仪也要揪住这个小侍女,显然是被人当枪了,不可能会是幕后指使者。
那场上与她有过恩怨的,就剩下……
“江夫人可需要医官,正好我今日带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可帮娘子缓解疼痛。”
赵远星不紧不慢地趋步至徐虞跟前,距离不远不近,徐虞跌坐在地上,仰头对上她的目光,“不用了,我素来体寒,衣衫厚重,并没有伤到。”
徐虞对上赵远星窥探质疑的目光话毕起身,姿态自然,但用力后,腿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骤然剧烈,但她面上神色平常。
虽此刻她并不清楚赵远星为她准备了什么招式,但赵案一事刚揭过两月,争端刚过,怨恨未解,赵远星对自己以礼相待尚做不到,又何况是关怀自己。
赵远星转向江玦:“阿玦,要不还是看一下,伤这时不显,不代表之后无事。”
“不必。”徐虞直接打断赵远星的话,看向江玦:“官人,我自己便是医者,是否受伤,我自己清楚,不需要劳烦赵将军了。”
赵远星并未理会徐虞的拒绝,亦望向江玦,等着他的回应。
江玦轻碾着指间一枚扳指,犹豫的视线从她腿上被水浸湿的衣衫转到她眸底,最终道:“既然她说不用了,就算了。”
徐虞这才浅浅松下一口气,只是望着赵远星计划未得逞却依旧淡定的神色,惴惴不安的心又跟着悬到喉间。
徐虞暗自深掐掌心,看着赵远星,并不解她今日为何执着于为自己请医官治疗。
似是看出她的忧虑,赵远星开解道:“徐娘子不必顾虑。我知你我之间因误会缘起,有诸多隔阂,不过我今日当真是真心为你着想,受伤不治可不是理智的选择啊。”
她故作亲昵地揽住徐虞的胳膊,见其不为所动,整个身子甚至都下意识朝一侧偏去,眼底一丝轻笑闪过,看向江玦,“况且,我今日随行的医官,可是师承医官局之首蔺安道医官的元青医者,说起来也是徐娘子的总角之交,医术之精湛,阿玦你可能不大清楚,但徐娘子定是知道的。”
她一番话的拉扯,在场人脸色精彩纷呈。
徐虞心底更是轩然大波,心神不定。
一阵风吹拂着她微热的耳垂,也带动了手中银牌在腕骨上轻轻撬动。
她总算知道赵远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她的心思自始至终都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冲着江玦来的。
江玦平静的眸底果然掀起了一片波澜,徐虞知道,他动摇了。
虽然他对自己并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到底是男人,不可能将冠着自己妻子头衔的女子拱手推出,男人与生俱来的占有欲,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私有物品,哪怕这个物品他自己并不钟意,因为这是他的尊严。
这是儿时与阿爹一起坐诊时,一个老媪望着四方天,发出的最后一句话。
徐虞并不喜欢这个把自己比作私有物品的说法,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毕生感悟汇聚的一句话,是一句赤裸血腥的真理。
她望着江玦眼底情绪化开,浓墨重彩。这句真理,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透过江玦故作淡定的伪装,徐虞能窥清他心底的想法。
妻子竟然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总角之交,而且听人道来,二人关系似乎十分不错。
他不可能放过这个人。他一定要见到他,看看这个人,是劲敌,还是不堪一击。
慢慢地,江玦的目光也落到自己脸上。腕骨上银牌一点点敲醒徐虞的理智,她保持着神色的淡定,与其对视。
与其自己回避,被动地看着江玦点上来,落在他人眼里成了不打自招,不如自己说出来。
“元青医官由我徐家族老启蒙,钻研岐黄,我对他的医术自是放心。官人,赵将军如此关怀妾身,我们不能冷了她一片好意不是?就烦请医官来看看?”
江玦看着徐虞,神色犹豫片刻,看向赵远星。
“请上来吧。”
人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江玦松口。不过片刻功夫,元青已经到了众人跟前,谦恭得体地行礼。
徐虞位子四周的帘子放了下来,遮去了四处投来的视线。
男女有别,元青并不能够直接撩开她的裙衫去查看伤势,只能将帕子垫在她的手腕,进行诊脉。
江玦就在徐虞身边,一言不发,但目光紧锁在元青身上。
片刻后,元青松开了手,道:
“江夫人的确被茶水伤到了表皮,从脉象看来,伤势不轻,又受到惊吓,需开药静养。”
他望着江玦,眸底坦然,全程未与徐虞有过任何眼神的交集。
赵远星眉心骤紧。
纸墨铺开,元青持笔行云流水地写出一张方子,双手奉予江玦。
江玦未出一言,抬眼扫了方子一眼。
众人都等着他表态,不曾想南风忽然上前,看着江玦的眼神十分激动。
江玦当即了然,连忙带着人离开。
抬步时,他将方子递给防风,“即刻叫人给夫人用上,至于方子的酬金,记得一并付给医官。”
防风敛眸收下。
江玦又朝不远处观望的伯爵娘子道:“江某有事,先行告退。”
伯爵娘子自是满脸笑意地目送他离开。
徐虞心中紧绷的弦才缓缓松下,再去望那赵远星,便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眼底的气急败坏。
徐虞扶着天冬起身,借着理由离开马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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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内换了一身衣衫,徐虞吩咐着天冬叫车夫启程。
马夫欲扬鞭驱马,窗外似是传来了一道声音,恭敬地唤着她:“江夫人,请留步。”
车内三人都认得这道声音。
元青自小在徐家研习岐黄之术,曾是阿爹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徐虞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上年龄相仿,彼此聊得来,又都对医者医术之观有着不同的看法,更加熟识。
阿爹甚至见他俩两小无猜,动过给两人定亲的想法。
防风与天冬自小与她长大,自然与认得元青。刚才马球场无声的对峙,两人掌心冷汗频冒。
徐虞没有拉起帘子,给了防风一个眼神。
防风领意,下了马车,同元青道:“元医官有何吩咐,同我说便可,娘子刚才遭到冲撞受惊,身子有些疲乏,这会正小憩着。”
元青没听这番推辞,面向那紧闭的窗子,道:“阿虞,此处少人,你不必如此避嫌。江大人也并非狭隘之辈,你不必惊慌。”
“我来这,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徐家药典后续编纂工作落到大叔父身上,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要彻底将师傅的名字从徐家药典上抹去。”
帘子被人骤然拉起,元青望去,一双震惊与恼怒交织的眸子映入他的眼帘。
“你说什么?”徐虞简直不敢相信。
徐家家族庞大,盘根错节,繁杂程度不亚于高门,以大叔父为首的族老们不满阿爹继承徐家衣钵,怨气已结多时,当时阿爹出事,他们就闹过一会,徐虞深思熟虑,做了退让,阿爹的名字被抹去族谱,此事尘埃落定。
不曾想不过半年,他们又要卷土重来。
而且这次更加过分,所作所为,明晃晃地要将阿爹的心血占为己有。
简直是不可饶恕!
徐虞攥紧的双拳剧烈地颤抖着,胸口起伏地厉害。
她沉浸在这阵愤怒之中,未曾想到马车的不远处,一人负手观望,眸底神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