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溢出,濡湿衣领。
大宗师双眼一利,以手抵剑刃,用力向内一推。
“錄初行!”
我五指成爪,招式挟带浓浓鬼气拍向古陵逝烟胸前。同时,身后传来两道剑气,一猩红似血,一古朴如铃。
古陵逝烟面色微变,闪身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掌,却未躲过相继而来的剑光。
剑光一前一后穿透他的掌心与肩胛。
他躲开了致命伤处。
我略有些可惜的叹气。
迟来的棕色身影带着古朴的铃音,他自半空拦住我的轮椅,脚尖点地,疾飞几步。
“退!”
8.
脖子的伤口不深,但这个孩子上药的力道有点大。
我抬眼观察身前个子不高,但脸色很黑的孩子,试探道:“啊……你是……莫非是……朱寒?”
疑似朱寒的人没说话,他抬头瞪了我一眼,却在对上我眼瞳时指尖微颤,低下头去。
我一怔,垂下眼。
“抱歉。”
这双眼吓过不少孩童,我自是习惯,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权当安抚。
“朱寒,退下。”门外踏入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朱寒端着水盆离开,我这才抬起眼上下打量来人。
红黑色长发,眼下一滴鲜红泪痣,和印象差不大离的年纪。
“你……”
他站在门口处,未再踏进一步,就那么看着我的脸,陷入了怔忪,似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
“你的眼睛。”
房内有一张铜镜,我偏过头。镜中映射一双如海面雾气弥漫,深深浅浅,却无眼瞳,仿似盲人般的双眼。
他并非未见过这双眼。
……当时我身有蛊毒,或许因这点误导了他。
我笑笑,习惯解释:“我族之人双眼皆是如此,天生非人,很可怕?”
他慢慢放松下来,视线又落到我的腿上。
我已做好回答的准备,他却不再问。
武照峰的气温适宜,常年四季如春,宽阔而古朴的建筑外繁花似锦,树木成荫。浅浅的树枝阴影透过卷起的竹帘落在年轻人身上,似也驱散他身上腐朽般的悲凉感,增添几分活人般的生气。
“你……之后打算如何?”
他没说很清楚,我却意识到他言下之意——大宗师不会善罢甘休。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在意大宗师。
他算计我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活了太久,早已忘记所谓的脾性该是如何,也逐渐不在意与我生命相关的事物。
既无有在意的事物,亦不在乎生死,大宗师对我而言,便和路边花草无不同。
不……也不是如此,并非毫无在意之人。
我推着轮椅往前,在他的目光下伸手,食指轻轻触碰他蹙起的眉间,答非所问。
“我以为,你看到我会高兴。”我弯起眼睛,散漫温和地说:“你不想我死,我便活过来见你,你不高兴吗?”
“你——”他似乎失语,棕色的眼眸对上我的双眼,一时不知如何说话般,喉间声音戛然而止。
“那天,我并未料到你会来。”风从窗前吹入,他发丝纠缠在我指尖,感觉稍微有点痒。我收回手,往后靠在轮椅上,叹了口气道:“见你那般情状,我便想着,大抵还不到我知天命之时。生了这样的执,我从鬼池活过来的第一件事,想着应该见见你,亲口告诉你这句话。”
“莫再为了我难过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重复这句话:“生死有途,命数有尽,此乃天理循环,我早已看开。”
其实只要想明白就好了。
不管什么时候,自相遇的那一刻开始,离别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是天数如此。
“不必担心大宗师,他无法杀我。”
我族体质异常,人魂鬼体,除非已毫无执念,不然既死也会复生。
嗯……说起来这一族仍存在世的,只剩我与师父罢了。
“……”
宫无后久久沉默,垂下眼的动作,让人看不清神情。但总归,不是难过的表情。
扶着轮椅把手,将身形稍微向后移开半步。
此时应该给他一个人静静的时间。而且……
我将视线挪移向外。
门外的另一个人似乎很在意宫无后的样子,视线投在此处有段时间了,我避开片刻或许比较好。
竹帘轻动,淡金色的光斑在红色袍角来回摇曳,如落下的星屑,闪闪发亮。
风悄悄的室内,身前人忽而疾步上前。
我一愣,下意识想抬起头。
稍微慢了一步。
在视线凝聚的瞬间,鲜红色的影子已自上往下笼罩过来,黑红色发丝从空气滑至我肩头,接着便是陌生的体温、粗糙冰冷的外衣,一双手紧紧揽住我的肩背,将我按在单薄年轻的怀抱。
小小的轮椅仿佛被另一个人的体温塞满,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
“宫无后?”
我迟疑地,不知当下应如何反应,便揽住他的肩背,像是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轻拍。
“……錄初行。”他靠着我的肩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好像比之前要瘦了。
我轻拍着他背脊,厚重服饰下的的身体瘦削,蝶骨嶙峋分明,似即将振翅的蝴蝶。
如那一晚,我曾看到的红色蝴蝶。
我闭着眼,放松身体,缓缓的,顺着他的长发,一下下抚摸。
“嗯?”
我应了一声,耐心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拥紧了一点。弯下的腰背,像是绷紧的丝线,将我层层缠裹其中。
“錄初行。”
我忍不住柔和了声色,缓缓回应:“我在。”
我在这里。
9.
别黄昏前来向我道别,他打算去烟都找古陵逝烟。
我看着他眼中浮起的决意,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无碍。”我用袖子擦擦下巴,淡定道。
别黄昏:“?!”
完全不像无碍的样子!
10.
沃焦不能以私欲动之。
在那一刻,我确实因私欲,对古陵逝烟带了杀意。
于是在出鬼池的数日后,我又躺回了鬼池休养。
连带着本来打算离开的别黄昏和宫无后也留了下来,还带了个不情不愿的小尾巴朱寒。
我没明说受伤的原因,但宫无后似猜了出来。朱寒说在我休养时,宫无后亦在鬼池边不离左右,偶尔会练剑,但更多时候是坐在池子边,垂望着沉睡不醒的我。
怪不得我醒来时,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在池子边静坐的红色身影。
他没有带那顶烟都制式的红色帽子,柔软的长发完全散落,精致漂亮的眉眼在此刻看起来平静柔和。
水面上霖霖的波光模糊了对方的容貌,视线对上片刻,只见透明的池水中融入一只格外苍白的手掌,格外坚定地朝着我的方向伸过来。
哗啦——
流淌的池水沾染了对方的衣袖,他将我抱在怀里走了几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轮椅上,又抖开宽大的大氅,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被宫无后行云流水的打包回武照峰,途中吩咐朱寒煮来伤药,让我喝下后睡觉。
一顿操作,我安心躺下准备休息。
三秒后,猛地睁开眼。
等等——我才是武照峰主人。
11.
我好像被反客为主了。
手捧药碗,膝盖披着厚重被毯,轮椅后挂着我近期正在看的书籍,阖上的书页中间还贴心地夹了两张便签。
我茫然地将药喝完。
下一秒,嘴里被塞了一颗蜜饯。
抬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宫无后。
……算了。
我茫然地嚼了嚼蜜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样有什么问题。
于是果断躺平了。
就这样吧。
12.
一开始只是被管着养伤。
后面被管着看书时间不可过长。
最后又被管起从起床到睡觉等日常行动待的地方。
我接受度十分良好。
别黄昏看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总是一副愁上心头的模样,对我展示那张歉意重重的面容。
我抬头指指书架:“那本看完了,看旁边的游记吧。”
宫无后:“嗯。”
他取下两本游记放在我手上,推我到附近竹亭吹风,将我的轮椅卡死避免移位后才开始练剑。
他练剑,我看书。
非常完美。
别黄昏:吾真的觉得有哪里不对。
13.
作为武林中人,我对剑法不甚了解,只能看出宫无后心境似有改变,剑法愈加精进。
不再如之前那般只有恨意,反倒像是领悟了什么,剑心坚定无惘,一招一式都带着利落的杀意。
“孤剑寒锋,天下一着。”
我看着看着,忽而放下书,唤来一琴。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剑啸音随,一勾一捻,消去风中渐浓的杀意。
“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剑,指在我眼前。
西风落花轻飘,坠在剑尖。
“錄初行。”
“我在。”
“你在做什么。”
“在向我在意的人道别。”
我按下琴弦,抬头去看他。
立在亭下的人影红衣散发,眼下一点血泪,雌雄莫辨的美丽容貌,炽热却悲凉。
“剑,许是杀人的兵器。”
落花自他剑上翩然而下,无声落在琴弦之上。我将那朵落花捻在指尖,花朵鲜嫩娇俏,白色重瓣中夹着明黄色花芯。
我一扬手,使它如蝴蝶般随风飞离。
“但你不是。”
略带一点紫色的眼睛,隔着剑与风的距离,静静看着我。
他没有将剑收起,我亦未在意悬在眼前的剑锋。
我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在漫长的生命中,我经历了许多,自然明白他这段时间的陪伴代表了什么。
他在告别,也在诉说。
“宫无后,我在回应你的告别。”
正是因为寿命悠长,我明白生命是非常短暂的时间,它稍纵即逝,在不留意的时候就消失,留不下一丝痕迹。
所以很多时候,我并不喜欢等待。
在这片生死无常的江湖中,等待是一种无言的错过,一段戛然而止的遗憾。
“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去找古陵逝烟。”
绿荫翠幕下摇晃出一片细碎阴影。偶尔有一两片落叶与飞花落在亭中,又随着风悄然离去,四下飞散,各朝东西。
“你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去,我只能向你告别。”
“在当下,在此刻。”我勾动琴弦,细细的丝线在我指尖下发出惊弦一声,“此后,我仍记得你宫无后,仅此而已。因我无法忆起你的眉眼,你的模样,你会成为我漫长时光中的一抹残影,被记忆的长河淹没。”
林间的风仿佛停止了一瞬,又或是时间在那刻无限的拉长。
对视的视线,因为我垂下的眼睛而错开。
“你,总是如此直白吗?”
宫无后收起剑,空气破风的声响,凝聚的时间轰然一散,化作满天落叶,骤然吹过袍角。
“也许。”短暂的沉默后,我发出一声叹息,平静开口:“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无谓的迟疑,我不喜欢留有遗憾。”
“但吾想。”宫无后顿了顿,以同样平静的语气直诉道:“吾想被你记住,即使是以遗憾的方式。”
“我知道。”
“吾想成为你不能放下的人,吾想成为你唯一的执念。”
“我知道。”
我闭上眼,又睁开,缓缓的看向身前的人。
“我若失去执念,即刻便会烟消云散。”
他看着我,唇角抿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