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伞,仔细拍落我身上的水珠,却发现我身上已然半湿,叹了一口气:“吾有功体在身,何必担心。”
“如何不担心呢?纵使武功盖世,亦不能这般轻忽。”我露出轻微的笑意,用手碰了碰他的脸,并不像想象中的温暖,“你看,这不是有影响吗?”
玄膑显得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似的,沉默瞬息,揽过我的腰,以身上披风阻挡侵蚀的雨水:“雨大了,回去吧。”
“嗯。”我点点头,扶着他的半身,跟着他缓缓走回。
玄膑殿。
其实我一直觉得阎王起名的水准有够差,森狱皇子们的名字几乎都是一字之差倒罢了,连各皇子的宫殿都是用名字代替。阎王……意外的没文化,或者说,根本就对自己的孩子不上心。
方踏入门,我身上的湿意便随着一阵水汽消失。
我讶然回首,玄膑自我身上收回手,解释道:“你身体羸弱,不应沾水。”
“多谢。”不管如何,他伪装起体贴,不比我差半分。
我取过他手上的登龙杖,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明知故问:“大太子今日似心情不佳。”
由于我过于善解人意的表现,玄膑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答:“十一皇弟身亡了。”
我恰到好处露出惊讶表情,眼帘下垂,弯身虚虚拢住他肩膀。
“节哀。”我说道。
殿外细雨逐渐停下,天色却不曾因雨止而光亮。凝结雨珠从屋檐连绵滑落,织成一串点点珠帘。隔着树影交错,远处风光模模糊糊,像是笼了一层将明未明的纱。
“战火无情,吾早有心理准备。”玄膑默然地握紧我的手,将我从他肩上拉下,转而抱在怀中:“怀袖,吾真的做错了吗?”
天色昏暗,细密的睫毛在玄膑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而他眉眼间浮出的一丝疲色,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又好像极力想要谁来宽慰。那样矛盾的神情,竟有几分真实。
这一瞬息的错觉,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久远以前的事情。
同样是昏暗阴郁的天气,乌云盘旋天空,密沉沉地似牢笼掩盖我与衣轻裘。随着风声越来越急促,身后追杀亦趋向猛烈,我与他决定分路离开。他去藏开天皇戒与开天皇脉录,而我留下引开追兵。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风声猛烈,吹散我的声音,回首相对的眸光,含着同样决绝与痛楚。
——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谁能活下来,都不许为对方报仇。
再次回忆起那个清晰如许的过往,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回神如今。
我缓缓蹙眉,忧虑神情既不夸张也不明显,仿佛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恰到好处地展现柔弱与心疼。
“大太子,怀袖愚钝,不知如何劝慰。”我抚摸着他的眉心,一点点抹平他额间的皱褶,“人生漫漫,活着的人往往比死去的更重要。大太子应当保重自身,为这份手足情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鹂音轻声软语, 像是风过柳梢,吹向乌云密布的过去。
玄膑抬起眼,狭长的眼型锋芒锐利,直直地看向我,似要穿透人心。
拢在我腰间的手臂缓缓放松,却在彻底松动前,突然又揽了回去,仓促地、紧紧地把我的躯体锁在怀中。
错身而过的距离,我视线落在他身后。
他埋首在我肩膀上,看不见彼此神情的动作,完美掩藏眸中神色。
“吾不会让玄震白白牺牲。”玄震立下的功业,未遂的野心,都会由他完成。
我抬手拢向他的后背,隔着羽毛的肩饰朝后面的墙壁看去,轻轻道:“我相信大太子。”
玄膑扣着怀中纤细的身体,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从上到下抚摸着乌黑的发丝,他压低声线,问:“你不会怪吾吗?”
这时候才想起我苦境之人的身份,未免太迟了。
听出他有备兵的打算,我思忖着这大概也会是黑后的意思,她从未掩盖过自己的野心,只是不想便宜玄嚣,才蛰伏至今。
我蹭了蹭他的肩膀,不打算正面回答他这个不好撒谎的问题,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请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声音依旧轻柔,带着消散不去的叹息:“因为君怀袖会一直在此,等大太子归来。”
虽然这个回答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但是作为森狱大太子宠姬而言,这是最完美不过的答案。
“吾答应你。”
4.
玄震之事过后,黑后果然很快就命令玄膑整兵,前往黑海天路。准备待玄嚣与道真双秀决出结果,趁双方疲兵之刻,一举挥兵掌握大局。
我端坐玄膑殿内,借身处苦境的玄震之眼,观察战势。
玄嚣与道真双秀两败俱伤,退回葬天关,翼天大魔亦同时回转,为他护持疗伤。
这个时候,黑后人马应当要动身了。
正当我思索间,一点银芒刺穿玄嚣胸口。
我:……
意外来得无比突然,即便是我,都感到一愣。
翼天大魔乃是苦境之人伪装,那名文雅的谋士更是苦境卧底,埋伏葬天关,为的就是趁机对玄嚣下手。
结局落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与我猜测的应大抵不差,我轻动手指,玄震身影从高峰中消失。
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意料,可玄嚣战败,这场博弈中本就处于下风,黑后何等心机,自不会轻易放他干休。
而森狱内境,因接连死了两名皇子,使得境内气氛瞬变。如同冰面之下早已酝酿形成的暗潮,在即刻间爆发,将本是混乱的局面搅动得更加清晰分明。
嗯……有人前来。
我收起神情,随手拿过一旁的书籍翻看。
“那是森狱的古书,你看得懂吗?”门外踏入一道淡绿色的身影,装扮华贵,一双锐眼,更是紧紧地盯着我手中书册。
森狱内皇子太多,我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哪一位。
不过哪一位都无所谓,见他气势,似来者不善。
“抱歉,大太子外出诺久,不闻消息,怀袖心烦意乱,作出愚昧之举,令皇子见笑了。”我把书册放回架子上,起身行礼:“君怀袖见过皇子。”
“哦?是担心哪一方呢?”那个人抬起眼帘,视线中有显而易见的怀疑与为难,一挥手道:“身为苦境之人,应与森狱有着灭族之恨,为何会襄助玄嚣,杀害玄丘。”
这个账怎么又翻出来了。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疑点,杀害了玄丘便罢,下一个栖身之地却是另一个森狱皇子,甚至是森狱四名太子之一,更有令其沉溺放恣的谣言在。换一个想法,谁都会怀疑,我其实是苦境派来的间谍这一点。
又或者说,是黑后故意为之的手段之一,为了更好掌控玄膑。
真是……
太看得起我了。
那句话怎么说?
——祸国妖姬的风,还是吹到了我的身上。
我和黑后的接触虽然隐秘,可森狱皇子势力盘桓此地诺久,应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被察觉自然在我的意料之内。
可会是谁呢,想来想去,大抵就是那日在殿外见到的玄阙皇子。
那么作为森狱唯一外人的我,该怎样交这份答卷?
此人特地挑选玄膑不在森狱之时来访,而唯一知晓一切真相的玄嚣方身亡,不出意外,他的亲信应亦在黑后的剿杀下片甲不存。
在对方询问我的时候,我同样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他。
除了询问我的立场,并没有其他举动,代表他并非为玄膑而来,他在乎的是黑海森狱。
“皇子希望自我口中听到怎样的回答呢?”我缓缓起身,却不看他,而是选择侧过身子,暴露一切弱点在他眼下。
天光浅淡,将两道朦胧的影子涂描在地上,恍若一团真相未名的雾。
“收起你故作试探的模样。”来者狭长的眼眸微微敛起,透着一股浅淡的杀意,因为我闪烁其词的态度,“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闻言微微张开口,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模样,却又在那当下,沉默了下来。
“吾耐心有限,只给你这柱香时间解释。”他点起一寸短香。
一番话,把条件说的分明,不能说服他,便是死路一条。
“居心吗?”我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黯然垂眸,缓缓道:“……无论是杀害森狱皇子,还是以身娱人。其中种种,试问,有哪一件事,是我可以决定左右?”
他凝住视线,落在我身上打量。
很好。
我缓慢而谨慎地把主动权一点点往自己身上带。
“皇子高高在上,自然不明白身为普通人的我,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便要竭尽全力。”我说着撩起颊边垂落的碎发,让他看清楚我伪装出来的那副充满痛苦、无奈,还有一点点无处自容的不堪的神情:“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主宰,家仇国恨……”
我叹了一声,声音流露出一分失落,伤感中夹杂着酸涩,“对一个身如浮萍的人来说,这四字,太奢侈。”
皇子眼神锐利,似要透过身体看穿我的心。
唔,这解释没过关么?
短香到了尽头,余光燃尽,香灰掉落,片刻消散在空中。
我表面闭上眼,静静等候他的裁决,袖中却暗暗捻了一抹傀儡香,并没有半分松懈。
哪怕察觉到任何一丝危险的变动,我都会果断的动手。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就在我决定先下手为强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跟吾离开。”他说。
指尖的傀儡香退回袖内,我故作茫然:“……离开?”
“葬天关。”他说着,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化光消失屋内。
*
作为一个柔弱的普通人,我不该习惯化光的速度。故他放开我的时候,我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且惊魂不定。
“大太子!”在幽暗室内看见玄膑的身影,我宛如见到了救星,一把扑了上去。
“嗯?怀袖?”玄膑反应极快地张手接住了我,看我惊慌不定的神情,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后背,看向带我前来的皇子,问:“皇弟何作此举?”
“你说呢?”他负手在后,并不想在玄膑脸上看到名为怜惜的软弱神情:“吾来前已听闻玄嚣之死。任由废后作乱,大皇兄,你有何能力可以继承父王大位?”
玄膑闻言沉吟一声,我连忙攀住他的手臂,对他露出担心神情。
玄膑回过神,安慰我一声:“无事,不用担心。”
他说着,侧头向一旁的守卫道:“来人,带她下去休息。”
我揪住了他的衣袖不放,玄膑拍拍我的手背,轻轻拽开我的手。
……就不能留我下来看戏吗?我也想看看他怎么说服这个家伙。
我一步三回头,在察觉到他不会留下我后,我才扼腕离开。
多好的一个看戏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不过也非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我回到了苦境,不再受森狱环境所桎梏。说实话,呆在森狱的感觉相当差,跟沉在水中没什么区别,真不知衣轻裘是如何习惯这种环境。
守卫带我来到一处简略的房间。
看风格,应当是临时收拾出来,除了必要的桌椅与床铺,什么装饰都没有。
我坐在椅子上,试图理清那名皇子带我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怀疑我和黑后有联手,按正常推断,不应该是把我放在森狱呆着,杜绝我接近玄膑吗?
还是打算看看把我放出来之后,我的下一步举动是什么?
不然在苦境和森狱交战正酣的现在,我实在不懂把我一个对战争没有任何好处的人带出来有什么意义。一者,带宠姬上战场对玄膑的名声并不好。二者,若说他真的是以毁坏玄膑名声为目的,为何看起来不像是对皇位有野心的人。
还是说,他想试探玄膑会对他这个举动作何反应?
嗯……不会是要玄膑杀我,以证自己有登顶大位的决心吧?
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杀妻证心这招会不会来得太快。
不过以玄膑目前的表现来看,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名为他的宠姬,实则是黑后另一道眼线的事实,多半不会真的杀我,反而会继续之前的传闻,将我留着,向黑后证明自己并没有超出她的掌控。
指不定他还会把这点对那名皇子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