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春风正拂面
“……所以,他们都说你拿到了神龙大人的那本书,你才会被那么多人追杀,然后不得不逃来这里?”
赫连穆紧紧皱起了眉:“我向来明了人心贪婪好妒,如今看来,倒比我想的还要险恶千倍万倍了!”
成君听了苦笑一声:“谁说不是呢。”
“可是你跟夏舒小兄弟都已经到这里了啊?”赫连穆歪头想了想,续道:“这里是朔方原,虎狼横行,一不小心就要死在哪里,他们不敢追太远的。你且放宽心罢!今晚你两个就去我家帐子里住一宿,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不……我们不能去。”成君摇了摇头,“顶好不要让桑月地的其他人看到我们,这样即便有人追来,我与小夏只管立走,倘是旁人问起,你们推说不知也就是了。”
“都到这里了却不去帐子里住,阿耶知道要笑话我的。”赫连穆大为不满,“朔方原的好男儿不能这样对朋友。”
“你阿耶要是知道会理解我的。”成君拍了拍赫连穆的肩,“追我们的人里有一位来自皇宫大内的宗师人物,乃是当年的白衣探花,我猜应该是妙赏境。他当时被我三言两语唬住,才没有再追,可谁知道会不会又变了心意。没有人想平白无故与一位妙赏境为敌的。”
“妙赏?!”赫连穆露出了跟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的郑直一样的震惊之色,“到底是……”
“就这样罢。”成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对夏舒道今夜须得外宿,夏舒倒是无所谓,他与成君自陆南这一路北行,风餐露宿也是常有,更何况他早已下定决心,这些都是小事了。
当晚赫连穆为他们拿来两床毡毯,桑月地一片静美无风无浪,只是朔方原上夜里寒凉,还是要盖点什么才好安睡。他将夏舒按在原地,自己与成君忙里忙外地收拾,夏舒闲极无聊便问赫连穆他当年与成君究竟如何相识,赫连穆登时来了兴致,手上活儿也停了,一屁股坐到夏舒身边便开始大谈特谈。
“我与成君博罕是打猎认识的!”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是我先看到那只野兔的,那么肥——大得我的哈尼都抓不住,我当时就觉得它肯定是我的了……”
“哈尼是什么?”夏舒问道。
“就是它。”赫连穆咧嘴一笑,伸出左臂一声唿哨,那只白日里见过的猎隼便自空中遥遥飞来,收拢翼展乖乖站在他小臂之上。“哈尼很厉害的,没有它,我柜子里的狼皮都要少一半。”
“哦。”夏舒并不在意那只猎隼有多厉害,他只是不知道所以问问。“然后呢,成君是不是抢了你的猎物啊?”
“你怎么知道?”赫连穆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他突然就蹦出来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他手起剑落……唉,我的野兔就没了。我当时气不过还跟他打了一架,结果又输了,我发现他身手是真的好,这才服气。”说着忽然回过头去,对成君道:“对了,我记得那野兔你后来烤给银子吃了是不是?银子那时候冻得像个小羊羔子,实在可怜,我还怪你把这样的孩子带来朔方原也太不负责任……”
成君没搭理他,在后面不是铺毛毡就是点油灯,一直忙个不停,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
“再然后呢?你们就一起去极北之地了吗?”夏舒果断把话拉回来,他也并不在意那个叫洛银的秘术师,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对成君北游的事感兴趣而已。
“差不多吧!我问他俩这是要去哪,成君说要去龙渊碰碰运气,找一份机缘。其实我想去朝见神龙大人的圣地也很久了,我就说那一起吧!成君同意了。我们仨就一起走了。”
“……”夏舒有点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需要很难吗?”赫连穆一怔,“就这样啊。朔方原上满是神龙大人的信徒,不止我,很多人都想去朝见圣地的。”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舒扭头瞥了成君一眼,后者已经收拾好了,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席地而坐,头上隐约冒些白汽。“那你们顺利进入龙渊了吗?《龙渊古卷》真的存在吗?”
“也许是去了……也许没有。但我们遇到大风暴了,那是这世上最猛烈的风暴,传说只有龙渊秘地外才有,所以我觉得,当时我们至少离龙渊不远了。”赫连穆叹了口气,“大风暴里,我跟成君、银子走散了。等再会合,银子醒来就是哭,我实在不好说什么,再后来就——”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夏舒招了招手,俯身压低声音道:“不对啊?你是不知道,后来我跟成君博罕就在这狠狠吵了一架呢!他非要当我的面说神龙大人的坏话,我哪能忍,差点就跟他动手了。怎么现在他不提这事了?这一路我喊了好多次神龙大人,他一次也没驳过我……是诶,他这是突然转了性还是想开了?”
夏舒摇了摇头,“那我不知道。不过自我与他相识,他倒是没说过那条龙什么坏话。”
“是吧?那他真是想开了。我就说,这世上怎会有人不尊神龙大人呢!”赫连穆又一拍大腿,“我跟你说,我们那时候真是好。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就躲在雪洞里,银子弄些热腾腾的火,我们三个挤在一起,不停地说话、生怕睡了,毕竟睡了就醒不过来。他说他小时候练剑被罚跪的事,我就说我去鞑鞑部偷狗被我阿耶吊起来抽鞭子的事……然后一起笑、一起喝酒。银子也跟着笑,他话少,我最担心他了,问他哪疼都不说。唉!银子啊,银子……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夏舒挑了挑眉没吱声,心想洛银?话少?洛城南北大比上跟严仓庚放对的时候可不像话少的样子啊?
还是说只是面对赫连穆的时候话少呢?那他倒要为这可怜的家伙掬一把伤心泪了。
赫连穆快言快语地又说了一堆他们三个北游时的事,夏舒默默听着,不觉有些出神,心底生出些莫名的羡慕。在他困于青莲谷中痛苦不堪难以入眠的那些日日夜夜,成君却在这大千世界、广阔天地中自在遨游,那些游历的时光与遇到的人和事成就了今日的川海剑主,也终让后者在陆南之南、浩瀚海北与他相遇。
这相遇是岁正赐予的殊荣,又或者早已写在命中注定的预言书上,任谁都无法更改。
他与成君的相遇,究竟算是哪一种?
“……”
赫连穆喋喋不休的絮叨终于停了一息。成君睁开眼,发现夏舒将头埋在屈起的膝间,像是已经睡着的样子。他立时起身,竖起食指贴近唇边示意赫连穆噤声,弯腰将小术师打横抱起,夏舒没醒,甚至没有挣动,身躯松弛,竟是已睡得熟了。
成君当即颇为揶揄地看了赫连穆一眼,意思是你还真会说故事,都能把人哄睡着了。赫连穆满脸无辜地举起双手,亦生出几分委屈,心想自己应该说得还行吧?看夏舒听得也挺专心的,那些事有这么无聊吗?
毛毡温暖,成君半跪在地上将夏舒在毯中妥帖安顿好,凝视他的睡颜良久,忍不住用指节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凉凉的,软软的。
——就像洛城那一夜小术师主动奉送的那双唇瓣。
一念及此,成君赶紧强迫自己撕开黏着的眼神,不敢再看。
他们身后,赫连穆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这……这俩人对吗?不对吧?
次日一早,夏舒尚在睡梦中就被成君拽起来,说是现在就得出发,离开桑月地继续向北走。
“这么快?”他揉揉眼睛,“我以为至少还能再歇一天。你这一身的伤,我还没治完呢。”
“不能留在这里了。”成君坚决道。“现在就得走。”
“为什么?……好罢,我先去拿东西。”
“我说是直觉你信吗。”成君握住腕子带他走了两步,夏舒这才看到包袱褡裢已收拾好了,就在不远处两匹白马的马背上。“那是赫连送来的银月马,虽不似汗血宝马那般名声在外,脚力却长,能跑很久。你先上这匹矮的,不舒服了再换我这匹试试。”
夏舒以为成君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骑出桑月地不久、天际初初飘些雪花,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也来凑这个热闹?”
夏舒一拽缰绳,望着面前那人冷冷道。
“……我不全是为此而来。”
来人身背一口青虹剑,正是秀水派掌门座下弟子沐春风。
“那是为什么?”
是为了你啊。沐春风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看向夏舒身边的成君,表情有些复杂。半晌定了定神,诚恳道:“在下沐春风,奉家师之命,前来邀请川海剑主与青莲谷中客,往秀水山门一叙。”
夏舒道:“我要是说不呢?”
“朔方原广阔无垠,在下能找到二位是在下运气好,可倘若是旁人找到,就不知该算谁运气好了。”
“威胁我?”赤橙流火如水自夏舒指尖倾泻。“姓沐的,你找死吗?”
成君却眯了眯眼,将手拦在夏舒身前,让他先退后。
“沐少侠,你可能不大认识我,我却知道你。”他缓缓道。“我相信你千里来此,多是好意——你和你师父,大约都是好意。只是你走之前有没有向你师父问清楚,谢掌门究竟是想要带回小夏,还是真的连我也一并要请回去?”
“……”沐春风一愣,“这……”
他不由得回忆了一下,谢焉好像只说要他带人回来,至于带谁回来、带几个人回来,行走时匆忙,竟没问得太清楚。
这一瞬沉默对成君来说已是不言自明的答案。正如成君所言,谢焉乃是澧南数得上名号的秘术宗师,他接触过这位掌门,也相信谢焉的为人,倘若当真愿意为他二人庇护一二,必不是为了从他身上敲点什么好处下来。
然而更可能的是,谢焉并没有那种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心与勇气,来与这举世的武者与秘术师们对抗,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夏舒护进自己的羽翼之下,这样不仅是出于惜才之心,更是卖缠枝莲与不器剑一个面子,以谢焉那一团和气的性子,逼着夏舒与举世皆敌的川海剑主划清界限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谁都不知道怎么青莲谷中客好好的竟会跟川海剑主扯一块去。如此一拉一打,分开二人再作打算,谁又愿意真正得罪大陆南方第一的秘术师与大陆北方第一的剑客呢?
“谢掌门做事向来体面,今次我也不会拒绝谢掌门的这份体面。”成君一抬手,手掌却是指向沐春风身后。“但小夏不会跟你走,自有他的道理。我亦如是。沐少侠,还请回罢。”
沐春风在原地僵了一会,终还是向夏舒点一点头,转身离去。
夏舒这会也咂摸出一点成君话里话外的意思,等沐春风走后他二人重新启程,在马上漫漫道:“你真有这么抢手吗?未必所有人都这样想罢。比方说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说那位白衣探花,若非听命他人也不会对你动手。”
成君但笑不语。谢焉只派了弟子来,说明确实还要些脸面,但这也许只是因为谢焉一贯是个体面人,一贯地要脸面,至于他到底什么心思,没人知道。
而其他人是不是都要脸面,那可说不好。
“等着看罢。”成君道。“还会有人来的。”
“还有人?”夏舒皱眉,“现在路上已经开始下雪了,等再往北,恐怕要冷到连呼吸都能要人命。这世上没有人会不要命罢?”
“是吗?”成君一笑,“我倒觉得这江湖里,不要命的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