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翩翩又一春
北原凄凉地,朔风不敢停。
未有一刻止歇的漫天黄沙里,有人吹笛。
笛音几如鸣镝般尖锐,又似裂帛凄厉,划破了澶定门前那漫天跌落的破碎剑影,以及城门上那一袭欺雪白衣。
郑直双眼瞪得溜圆:“我的个老天奶奶啊……好大一只蝴蝶……”
的确是很大很大的一只蝴蝶。如神妖精怪般驾临,蝶翼赤红,自柏铃背后生出,轻振一下,风沙狂卷。庞大的蝶群也在那对巨大蝶翼的翩飞煽动中孕生,数不清的赤蝶正撕开柏铃周身血肉,从他发肤间振翅飞起,数量之巨,遮天蔽日,难辨光暗。
赤红蝶翼带着柏铃浮空而起,身姿轻盈,没有任何滞碍地来到澶定门下,仿佛城门上那袭白衣的任何招式都对他不起作用,随心所欲,来去自由。
“不是让你别来吗?”成君勉力一笑。“小神仙,不值当的。”
他猜到了的。柏铃真的是神祇。西南苗寨七十二山、三十六侗,万民只尊一神,便是至高无上的蛊神。祂自昏暗群山中睁开眼,黑湿之地是祂栖身之所,寂静神坛是祂安眠之地。此一生注定囚困于这无边群山,血肉饲虫蛊,信仰灼魂灵。
他也猜到柏铃一定是背着那些大巫偷跑出来的,竹笛一响,万蝶振翅,千里之外那片寂静之地发觉神坛无主,必是万民震动,回归神坛便也是眨眼之间。
成君去过苗寨,也拜会过群山深处那片寂静之地。他不想柏铃仍去做那万民朝拜的神祇,那样太无趣,也太寂寞。
就像他情愿柏铃是个人,会说会笑会跑动,而非高高在上的彩塑泥偶。
“桃州金城……我去了。”蝶翼轻振,带着蛊神来到成君身前。祂看着地上跪着的他,眸光低垂,有几分无言的悲悯。“桃花、蜜三角,我都看了,也吃了。很甜很好吃,真的。”
“我知道。”成君仰头望着,胸口有些闷。“我都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蛊神讶道。
成君唇角一弯:“我一直在啊,小神仙。”
“甚么?我却不知……”
成君便尽了全身力将两手虚虚握拳,蜷着手臂举到胸前,像两只狗爪般耷拉着,口中汪汪两声。
蛊神不由瞪大了双眼:“是你,是你——”
“嗯,是我。”成君又是一笑,笑意惨然。天上的蝴蝶越来越多,周微言没有再对他动手,说明蛊神真的拦住了这位恐怖的妙赏境,可他也已经没有力气远走朔方原了。“小神仙,这便要走了吗?”
蛊神点点头。一错不错地痴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也只振一振蝶翼,如血般赤红,身躯也渐渐剥落,处处皮开肉绽,一只接一只的赤色蝴蝶张开双翼哗然飞出,却没有血流,仿佛这具身躯便是无血无肉的一尊纸雕泥塑。
“君哥,我走以后,你也想着我,好不好?”
最末一只蝴蝶钻出蛊神心口,那小小的身影终于被蝶群淹没,等万千赤蝶涌向云端天际,蛊神已彻底消失不见,全化成了这铺天盖地的满目艳色,再无影踪。
一时间成君眼中也只剩了这点秾灔赤红,身后一剑呼啸,他却一动不动,直到耳畔一声喝骂才将他惊醒似的,眼球微微一动。
“看傻了?!”
流星天降!
郑直一锤砸开那柄阴险飞剑,气喘吁吁地护在成君身后。“快走啊?!那姓白的暂时动不了,你还不快走!”
成君回头看了一眼城中那些不断逼上前来的各派好手,没告诉郑直自己已然经脉寸断的事。柏铃已去,郑直断臂,绝路至此,说这些好像已经没有意义。
当下立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想将夏舒一同抱住,却发现他连长久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郑直没想太多只道是他力竭之故,屈指口中呼哨一声,来时那匹枣红马利利落落地奔至他们身侧,甚至乖巧地微弯前膝,等待骑者一顾。
“上马!走人!”郑直大力一拍成君肩背,“快!”
然后转身两步,拦在那一众武者身前。于是便没看到身后成君因他那一掌跪翻在地、呕出一地淤血,甚至于混了几块碎肉,许是脏腑尽碎也说不定。
他只看到那些武者面上露出一丝讥笑,很快又转成惊惧,像看到某种大恐怖呈于此间,无处可逃般惶惑震颤。
霜叶城无鲜花,朔方原无碧草。这是被寒风诅咒的无绿之地,荒凉悲苦,亘古使然。
可郑直忽然发现,头顶除了那些翩飞的赤色蝴蝶,还落下了一朵小花。
花并不大,蕊色嫩黄,异香扑鼻。却漫天飞落,洋洋洒洒,如骤雨般飘散零落,既无根茎也无枝叶,平白地飘落。
无绿之地,满城飞花!
他也发现自己有点站不住,不是因为乏力或者伤痛,是脚下的地面……在震动。
迷蒙黄沙中,无数肥硕的青碧茎叶自地底翻滚而出,撕裂地面上一切楼台屋舍。一朵巨大的青色花盏正随着茎叶纠结不断化生,那花盏之巨,竟能覆住小半座霜叶城,若是此花盛开,恐怕整座城池都将化作粉碎花土,其间人物牲畜自然无法可想。
“我的个老天奶奶啊……好大一朵花……”这是郑直今日第二次发出这句感慨。“你们秘术师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澶定门下,夏舒蓦地睁开眼,下意识伸手一接,刚好将吐血倒地的成君接在怀中。
“你怎么又要死了。”他道。“成君?”
“我就说郑直那厮是个破嘴罢。”成君浑身没骨头一样软在夏舒怀里,“你终于醒了。”
“可你就要死了。”夏舒冷冷道,不带任何感情的蓝眼睛像两枚新烧成的琉璃珠子。然后眨一眨眼,一下子满目鲜活,连动作都温柔起来,一层浅绿毫光自他手中生发将成君那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尽数包裹,成君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了,太渊秘术正自内而外修复他周身生机,这是又从鬼门关边上捡回一条性命来。
“这是在哪?”
“霜叶城。”成君长吐一口浊气,抬手一指澶定门外。“外面就是朔方原。”
“那还不走?”
“……倘若能走的话。”
“怎么?”
成君抬手再指澶定门上:“白衣探花周微言,妙赏境。”
夏舒眉头一皱,天上蝴蝶太多,他的精神游丝探不到城门上是否还有活物。
“看不到人,只有蝴蝶。”
“那是柏铃的——柏铃的秘术。等秘术消散,他迟早会追来。”
“柏铃人呢?”
“你就当他走了罢。”
“走了还是死了?”
“对他来说都一样。”成君苦笑,“小夏,若我今日死在这里,你会不会恨我?”
“死不了。”夏舒瞪他一眼,“这说的什么?我没让你死,你能死吗?”
“我是说倘若……”
“哪有那么多倘若。”夏舒一拽那枣红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弯腰对成君伸出手:“拿好你的剑,我们现在就出城!”
还在洛城南北大比时夏舒便明白,自己这是因着突如其来的机缘顿悟破境了。可秘术师破境极其凶险,先前青莲谷中有他老师相护,尚且安稳;如今离了那方小天地,来这世间见众生,没有长辈守望提携的他只能靠自己。
破境顿悟的凶险全在秘术师生死一念。他们会在一方幻境中经历种种怪奇诡事,只有勘破玄妙方能悟得个中缘法,若勘不破,自是耽溺幻境、身死道消,魂魄散于天地。夏舒回过神来,面前的成君正将右手递进他掌心,与幻境里那只向他伸来的手一模一样,温暖、坚定、有力。
他无言低头,抿了抿唇,将成君拉上枣红马。马儿原地两下顿蹄,跟着狠狠向前一跃,只三两步后,迈向无垠朔方原!
“你是不是破境了。”成君靠在夏舒背后低声道。“我很担心你。”
“看到那朵花了罢?妖花嗜血,却是一朵有名字的花,所有踏入谷玄八重境的秘术师都知道它的名字——‘莲华极天’。我将花留在那里,就算是妙赏境,应该也能阻拦片刻。”
“我不懂你说的那些秘术。”快马飞奔,成君回头望去,不觉苦笑出声。“但我懂妙赏。”
澶定门上,那漫天的赤蝶与飞花均已消散,至于城中那朵硕大无朋的青色花盏,自始至终没有如夏舒预想般盛放,而是被某种巨力按压推挤、碾磨零落,不仅不再变大,连茎叶都被逐渐压回地底,霜叶城里,照旧是黄沙满地,不见青碧,亦不见赤红。
只听马儿一声嘶鸣,一袭欺雪白衣已现成、夏二人眼前!
“这么快?!”夏舒脱口而出,面色一变。
是的,就有这么快。成君在心中叹息。这就是妙赏。
周微言冷漠地看着他二人,明明什么也没做,枣红马已被一道气劲压跪在地,哀哀地嘶鸣。
他缓缓抬起手,成君很清楚,自己只剩一句话的时间。
这一句话说什么,将决定他与夏舒的生死。
他不能再犹豫。
“前辈。”他当即开口,“陛下想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周微言动作一顿。却并没有停手,恐怖的威压加诸成、夏二人,成君伤重,几乎立时便呕出鲜血,面如金纸。
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再度开口:“……”
嘴唇翕动着说了句什么。夏舒没听到,还以为成君被伤得哑了,身上忽然一轻,抬眼看去,这位白衣探花郎竟是片刻失神,手上完全没了动作。
“前辈,谁都没有错……不是吗?”成君咳了一声,断断续续道。“小夏,我们该走了……”
夏舒试探地拽了拽缰绳,周微言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枣红马战战兢兢地绕开那一袭白衣,蹄声嘚嘚,向北去了。
澶定门下,郑直拎着流星锤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一众武者,浑身是血,一步不退。直到那一声嘶鸣与阵阵蹄声飘向天际,这才大笑三声,拖着断臂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了,一众武者竟无一人敢近前——也没有心思近前,所有人的目光都切切地望向朔方原北,荒原尽头,一轮夕阳正垂坠。
川海剑主——竟真的就这样走了?!
朔方原上,夏舒将不断滑落的成君用力往背上揽了揽,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座越来越小的霜叶城,知道有些事已再不能回头。
他们曾彼此立过契据的。成君是他最完美的作品,就像成君对他做过的那样,无论如何,他不会抛下他独自离去。
哪怕全天下都来同他作对、千万人相阻,既已同路相携,就要一条道走到底。
他不想退。
也绝不会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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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还是向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