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眩晕感像是窒息感同生共死的朋友,相约一起降临到幻忆师身上,她恨不得立刻昏过去。
但人体的适应力如此神奇,她发现自己继熟练掌握用余光观察事物后,又适应了回到过去带来的眩晕。
她一边无法控制地干咳,一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等等。
幻忆师僵硬地用右手摸摸左手,趔趄着爬起来找镜子,镜子里是少年刘天怡的脸。
在众王之王的能力下,她不仅回到过去,还能操控刘天怡的身体,不再是一个无能为力的鬼魂。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幻忆师要先确定今天的日期,然后跑去学校。
门一拉开,外面站着婉婷,幻忆师脱口而出:“婉婷,今天是1月1日吗?”
“你在说什么?”婉婷奇怪地看着她,“我不来上学你就把日子过糊涂了?今天是12月31日。”
“新历93年12月31日?”
“对啊。”
幻忆师再次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脖子,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伤痕。
“你脖子怎么了?”婉婷紧张地问。
“没事,刚刚的可乐气太足,溅我脖子上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婉婷停顿了一下,“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婉婷的神色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幻忆师把她拉进家里:“进来说话,我家只有我自己,爸妈都出去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告别?”
今晚和新历94年的第一个夜晚大有不同,如果说婉婷死的那晚月光如水,那么今晚的月光晦暗得如同某种巨兽的影子。
它忽明忽暗地潜伏在窗边的缝隙里,平等地窥视着月亮照耀下的每一人。
屋内实在是太暗了,只有她们身后刘天怡的卧室亮着一盏小台灯,幻忆师胡乱按下右手边的几个开关,成功把头顶的吊扇打开了。
“客厅灯坏了,去我的房间说话吧。”幻忆师果断编了谎话,放弃寻找灯开关,转身向卧室走去。
“不要走,就在这里。”婉婷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色泽,“没有光也很好。”
幻忆师沉默地点头,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仔细打量婉婷,一周不见,她没有任何变化,实在不像个即将自杀的人。
“我要走了。”
“啊?不在这里上学了吗?”幻忆师明知故问。
“不是。”婉婷轻快地说,“我也不知道去哪。”
“是有人要把你带走?”
“哈哈,”婉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要和他走?”幻忆师却笑不出来,“留在燕曲市和刘天怡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一起考诞江的大学,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一切都很好,我超级无敌喜欢现在的生活。但不完全是有人要把我带走,是我自己想走,我必须走了。”
“为什么?”
“你今天怎么问这么多为什么?”婉婷轻轻地笑,“我也有很多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始终不如昨天?为什么大人总是很着急?为什么强大的人永远无法接受弱小者的快乐?为什么拥有某件了不起的东西就必须要用?”
婉婷披着如同灰色绸缎的月色,向前迈了一步,她的眼睛越发明亮。
恍惚间,幻忆师以为天地间的月光都被揉进了她的眼睛,才使今晚的月亮如此暗淡。
幻忆师猛然意识到这是婉婷超能力的发动条件,但已经晚了。
她暗自懊悔,自己被那一番推理误导了,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婉婷消除记忆靠的是某件物品,而不是其自身的超能力。
此时早已无力回天,她溺毙在那片比正午日光更炽烈的月光中,只能听见婉婷温和的声音:
“新历94年1月1日晚,你会忘记当天发生的所有事。”
“婉婷、婉婷!”幻忆师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想长大了吗?”
“如果变成大人需要放弃一切微小而真实的快乐和感动,成为一个永不满足的黑洞,那么我不要长大。”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幻忆师一把抓住她的手。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糟糕的大人,我替他们向你道歉。要是你愿意等一等,肯定可以看到很多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说得你好像是个大人一样。”婉婷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
幻忆师哑口无言,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突然没那么想要真相了。
“不要难过。”婉婷快乐地说,“我离开是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大人们做不好这件事,我来做,你来保管。”
“什么?”幻忆师声音喑哑,她隐约猜到那是什么。
婉婷向她眨眨眼:“其实我有超能力。”
“我知道,你都对我用了。”
“我的超能力也有超能力。”
“什么意思?”幻忆师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就是超能力也有我不知道的能力,我不喜欢它,因为它的诞生以我的离开作为代价。它知道我讨厌它,但它有存在的意义。”
“你在说什么?”
“我说,等我走后,我的超能力会诞生超能力,那是一个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没人能知道的东西。我现在要将它留给你,伸手。”
幻忆师笨拙地展开手掌,婉婷笑着捏住一小缕月光,放在她的掌心。
“就是这个了,不要知道它是什么。”
像是小狗在草坪上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婉婷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啦。”
婉婷的头发蹭在她的颈侧,痒痒的,她听见婉婷闷闷地说:“把今晚的事也忘掉吧。”
幻忆师陷入无边的黑暗。
“刘天怡,别睡了,放学啦!”
有人在推她的肩膀,幻忆师缓缓睁开眼睛。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现在是新历94年1月1日,婉婷自杀当天。昨晚婉婷对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意识模糊地睡着了。
把她喊醒的竟然是发卡女生,看来上周的生日会刘天怡没白参加,她揉了揉被压出红印的手臂:“几点了?”
“5点10分,刚下课大家都跑没影了。”
“你为什么不走?”
发卡女生好笑地看着她:“我做值日,你不走我没法走。快收拾东西,郑颂他们在校门口等我们呢。”
“等我们?”
“对啊,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南门新开的自助小火锅?都是上次生日会你见过的人。”
幻忆师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想去,但班主任老师找我放学后谈话,你先走吧。”
“好吧。”发卡女生很自然地支使她,“墩布桶里的水能帮我倒了吗?谢谢你啦,下次和我们一起玩呀。”
目送她蹦蹦跳跳地走远,幻忆师并不觉得刘天怡能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这是一段从开始就无法平等的友谊。
幻忆师当然不会去帮忙倒水,她已经发现,这个过去的世界只是一段被消除的记忆。
她之所以能够随意地使用刘天怡的身体行动,是因为无论做什么这段记忆都会被消除。
既然会忘记一切,做什么都没用,那代表什么都可以做。当年的刘天怡十有八九是这样想的,她绝对会斗志昂扬地去找赵建宇的麻烦。
刘天怡就是这样的人,赵建宇越劝她别去学校,她越偏要去。
而且少年人总有些宏大的、侥幸的想法:即使我忘记了曾经做过的事,只要这件事对婉婷有用,那么也值了。
刘天怡会做什么?无非是找赵建宇当面对质,再次逼问他关于婉婷的事情。
但幻忆师不会这么做,她这种糟糕的大人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幻忆师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校园一片寂静,可能因为这个世界只是一段曾经消失的记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会出现。
沿着赵建宇带刘天怡走过的路,幻忆师进入赵建宇的宿舍。
宿舍房门没锁,桌子上放着两杯水,幻忆师上前摸了摸杯子,发现杯子是温热的。
这小子竟然懂得接热水招待客人,或者说,什么样的客人值得他这样关照?
幸好这个四人寝里只住了两人,有空的储物柜,幻忆师毫不费力地躲进去,理直气壮地准备偷听。
没多久,她要等的客人来了。
“你出去的时候没锁门。”婉婷平静的声音隔着储物柜的铁门清晰地传进来。
幻忆师惊讶极了。
“我忘记了。”赵建宇声音发紧,“我平常不会忘事情,这次不知道怎么了。”
柜外传来椅子和地面的摩擦声,茶杯和桌面的触碰声,似乎只有一个人坐下了,另一人侍立在一旁。
“坐。”婉婷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柔和且富有威压,是幻忆师和刘天怡从没听过的,“说说你的所思所想。”
赵建宇沉默了,似乎在慎重地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成功使用能力,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有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想症,或者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级英雄。”
婉婷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充满鼓励的意味:“还有。”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再开口时赵建宇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是惩罚,让我失去能力。”
“我、那明明是上天给予我唯一的礼物,那么强大的能力,我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我甚至有希望直接被送到大城市读专门学院......”
幻忆师相当意外,赵鸭庄杀人事件后赵建宇竟然失去了他的超能力。
赵建宇还在哽咽:“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小杂种,他被我一捏就死了,我才不得不隐瞒这件事,我......啊啊啊!”
“咚”地一声闷响,赵建宇似乎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
柜子外是不成声的呜咽与咒骂,婉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仔细听我说的话。那少年人害你,你将他杀了,埋下杀人损己的种子。”
“若你杀的是不义之人。”
哽咽声变小了:“什么是不义之人?”
又是一声轻响,随后是淅淅沥沥的水声,幻忆师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身体,凑到柜子的缝隙去看。
幻忆师看见没戴眼镜的婉婷侧坐在桌子边,抬手轻轻碰倒水杯。
杯子里的水顺着桌沿缓缓流到跌坐着的赵建宇头上,赵建宇傻傻地仰头看,不躲也不说话。
婉婷,那也可能不是婉婷,她继续说:“你看这水。它平等地落到义人头上,也落到不义之人头上。”
她伸出五指,虚虚握住从窗帘的缝隙射进屋内的日光,那微弱的光与细小的灰尘都被她握在掌心:
“你看这光,它平等地照到义人身上,也照到不义之人身上。”
她把杯子扶正,用陈述句抛出一个问题:“何为不义之人。”
赵建宇双颊胀满不正常的血红色,他不去擦头上的水,激动地说:“我认为不对的就是不义之人。”
“我、我......如果他不欺负我,就不会被我杀死,如果他也有能力,就不会被我一把捏死。”
“如果、如果,”赵建宇的脸色一点点衰败下去,“可是我现在没有能力了。”
“你若做对了事,它会回来。”
“你看,罪就伏在你门前,它必定恋慕你,你却抗拒它。”
“我不明白,姆姆。”赵建宇说完这句话,婉婷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赵建宇一把抱住她的腿:“等等、等等,姆姆!我马上能明白的,我很聪明、很有用!”
“罪伏在我门前......我抗拒它。我因为被欺辱,爆发出杀意,激发了能力,杀死那个不义之人......”
赵建宇依旧死死抱着她的腿,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发出雪亮的光:“我要再杀一个不义之人。”
幻忆师透过缝隙,看见那个占据了婉婷身体的人低头望着赵建宇,露出一个平和慈祥的笑容。
“除此之外,还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姆姆。”
“你什么都不用做。”婉婷压低身体,拂去那张圆脸边缘的水珠,“你还那么幼小,你只需等候神的降临,神会用圣爱宽恕你。”
“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