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张涛则是陪着林羽前来回绝他的。姜凡对这个少年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本就不苟言笑的性格和失眠导致的低气压让他的脸色更加差劲。林羽硬着头皮与曾经膜拜过几百上千次的神礼貌交谈几句,随后便寻了个借口溜之大吉,收拾烂摊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张涛的脑袋上。
姜凡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似乎也没什么进步,张涛寥寥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哄得没脾气。他很快就没那么在意张涛那个有些碍眼的室友,也不太纠结于为什么张涛去北大找了薛珅,却不愿意来清华见自己。既然张涛已经给出了他的理由,那姜凡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相信,尽管这并不符合他一以贯之的信条。作为一名未来的优秀科研工作者,时刻保持怀疑的态度和批判的精神才是他理应遵循的准则,但在张涛面前,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再次成为了一个例外。
张涛永远不会欺骗他,也一定不会伤害他。所以在世界朦胧模糊,濒临颠倒之际,他只愿意让张涛目睹自己的脆弱和不清醒。于姜凡而言,比起躯体的绵绵病痛,精神的脱轨和迷惘才更令人惶恐不安。醉酒状态则是二者的有机结合,既让他像病中那样难以差遣四肢,也让他无法控制任性的情绪。
“……不要走。”
“留下来……陪我……”
“我以为……”
“我以为……你不会走的。”
“我那个时候……在想你。”
“那是我自己的核磁共振成像图……我的眶额叶皮质是亮起来的。”
姜凡从来都不是个完人,他同样具有认知的局限,也会犯下自以为是的错误。十六岁时,他倔强地认为这一小块发光的大脑皮层不足以充分证明爱的存在,这份片面之见直到多年以后才被纠正。荧荧亮斑逐渐与张涛眼中跃动的泪光重叠,姜凡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落泪。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无法拥有一个忘情的吻,可至少还能将彼此拥入怀中。姜凡理应为此感到庆幸,但他不能。他在一场迟来的顿悟之中束手无策,为剧烈燃烧的渴望无可奈何。
他耳边传来张涛的低语:“把今晚的事都忘了吧,你只是喝醉了。”
姜凡没有回答,只因这是一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事。
去年深秋,在作为被试参加实验的当晚,姜凡就收到了博士生学姐发来的薪酬和核磁共振图像,随之附上的还有一条科普文章的链接。她没对此作出任何解释,而他也只是礼貌地道了声谢,随后就收下了自己应得的酬劳。
虽然神经科学与姜凡的研究领域相去甚远,但他还是出于好奇地打开了网页,毕竟对方大概率不是因为手滑才把它发送给自己。文章介绍了波士顿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一项脑科学与心理学研究,科学家们在小鼠的头部植入了一顶蓝色的电极帽——那其实是连接着蓝色激光器的光纤探针,可以激活与特定记忆相关的神经元,从而诱发相应的情绪反应。
为了营造积极的回忆,人们将处于发情期的雄鼠和雌鼠关在一起,让它们在食物充沛、安全舒适的环境中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与此同时,研究人员也通过基因技术标记了雄鼠脑中因快乐而活跃的细胞。
接下来,他们开始虐待雄鼠。强制它与雌鼠分离后,研究者将雄鼠关到阴暗潮湿、黑暗狭窄的空间中,对它进行间歇性的电击,并且不断地将雄鼠的头浸泡在冰水混合物里,又在它即将窒息时停下。
在经历如此残酷的折磨之后,雄鼠很快就陷入了抑郁状态。它的笼中分别放置着白水和糖水,心理健康的小鼠会在绝大多数时候喝糖水,偶尔才喝些白水。可抑郁小鼠选择两种水的概率则各占一半,因为此刻的它已经对一切事物失去了兴趣,无论喝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对它来说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即便将雄鼠放回安逸的环境,把仍处在发情期的雌鼠也送回它身边,让它重新回到幸福的从前,甚至给予它更胜曾经的呵护和优待,它的抑郁情绪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直到研究人员启动了雄鼠头顶的电极帽,那些曾因快乐情绪而活跃过的神经元被激光再次激活,它的大脑深处闪烁起无数点微弱的蓝光,一如久违的温柔呼唤,往昔美好愉悦的记忆就这样被蓝色电极所唤醒。如此循环往复,雄鼠在不久之后脱离抑郁状态,奔向了它喜欢的糖水。
彼时的姜凡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感慨,尽管他读懂了学姐的意图——劝他珍惜愉快的回忆,不要被遗憾所绑架,从而因小失大。但姜凡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等同于那只悲伤的雄鼠,他只不过是在通往终极幸福的坎坷道路上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与抵达理想彼岸所带来的成就感相比,如今所历经的磨难、所承受的辛酸都不值得一提。
他在高中毕业典礼上说出的话逐渐成为了指导他行为的生存哲学:“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无机的原子逆热力学第二定律出现生物是奇迹。”孤立系统的熵总是趋于增加,当宇宙万物都不可逆转地走向无序,生物体却成为了从混沌中涌现出秩序的熵减奇迹。既然生命以负熵为食,那么看似违反人性的清醒、克制和自律就不是对本能的扼杀,它们完全符合生命对抗混沌而存在的底层逻辑。于是从某一天起,姜凡开始说服自己无视诱惑、克服冲动、延迟满足,近乎严苛地遵守着“精神负熵”的机制,一次次地用意志驯服欲望,期许能获得所谓的,更加高级的快乐。
可直到张涛说不愿让他记得这夜所发生的一切,姜凡才忽然重新意识到自己其实最厌恶自欺欺人的行径——然而他已经在自我编织的谎言当中度过了三年,俨然一副殉道者的姿态,实则懦弱又回避。他选择实验物理的初衷是“有用”,不同于理论的抽象,也不依赖于假设的成立。他想要眼前、当下、这一刻就能掌握在手心的重量,而不是赌上一生也未必有结果的构想。敦本务实如姜凡,实事求是如姜凡,脚踏实地如姜凡,又怎么会发自内心地向往浮光掠影、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幸福呢?
时至今日,姜凡终于愿意承认他就像那只不再对糖水感兴趣的雄鼠,在孤独和痛苦中逐渐遗失了对意义的追寻。但与之不同的是,他从没被剥夺过选择的权利,作为苦难的缔造者,姜凡可以亲手握住自己的蓝色电极。
“昨晚的事,我什么都没忘记。”发出这条消息之后,他在清晨淡漠的日光中再次闭上双眼,任由遥远而清澈的,散发着蓝色微光的记忆在时隔多年的夏天里回荡。
“好的,那我明年就会把我的专利卖给你的竞争对手。到时候他的产能比你高,价格还比你便宜,我们学校不会再采购你们的产品。”姜凡还嫌自己的威胁不够有力度,又补上一句,“我也认识很多高校教授,我会告诉他们哪家更好。”
在得到对方无奈的应允之后,他挂断电话,转向一旁有些发愣的人:“张涛,以后有什么忙尽管叫我。”
这是他与张涛继招生工作结束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在这四个月之内联络得不算十分频繁,但已经远高于过去三年的平均水准。姜凡主动发起聊天的次数更多,而且大多数时候都不再以学习为由头。如今他还尝到了更多甜头——张涛愿意向他寻求帮助的事实令他感到十分愉悦。
这当然不意味着姜凡逐渐变得平易近人且爱管闲事,他的热心和慷慨依旧仅限于对待张涛。他的视线略显冷漠地扫过看起来相当兴奋的周浩:“这些话都是张涛教你的吧,建议你少说多做。”
“你也是从学校过来的?”他望向敲击键盘的薛珅,眼神在屏幕闪烁的代码进程上停留片刻,清晰的运算路径和时间戳说明对方至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分钟以上。
“嗯。”薛珅正专注于编写程序,没空分出心思去细想他提问背后的含义。
姜凡若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看来自己不是张涛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像是要证实他的猜测一般,李想一手端着水壶,一手朝他递来了纸杯:“一路过来辛苦了,先喝点水。薛珅刚到的时候烧的,现在有点凉了,我再去烧一壶。”
“……谢谢。”姜凡与这个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都挑不出差错的青年隔着镜片对视一眼,再次断定自己还是对他没什么好感。
比起李想,耿直爽快又一门心思扎在计算中的周浩与姜凡气场更合。见张涛也对他颇为照顾,姜凡甚至还主动问了一句周浩本科毕业后的去向,若是保研直博到清华,他可以推荐几个不错的导师。只可惜周浩接下来至少还有三年要留在北航,他的人脉倒是暂时派不上用场。
某天凌晨,他醒来后准备下床开始工作,张涛碰巧完成了手头的任务,打算睡上一觉,两人便一同站在洗漱台前刷牙。他们一个还没彻底睡醒,一个已经困得快要站不稳,两颗大脑都不像平时那样清明。
姜凡先一步清理完口腔,他认为这是一个将话问出口的好时机:“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找我帮忙,而是先叫了薛珅过来?”
口中充盈着的泡沫给了张涛一个绝佳的沉默理由,他强撑起精神,想要在几秒钟之内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说辞。姜凡却没给他回话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说出了所思所想:“砷化镓那次,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你是不是也不会来找我?你还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吗?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洗漱间的灯坏了一盏,张涛刚好身处昏暗之中。他急匆匆地低头漱口,而后抬头望向站在灯光下的姜凡:“我没有。”
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因心虚而乱了阵脚。这次叫薛珅过来分明是周浩的主意,并非自己存有什么私心,可他先前竟然下意识地开始为此编造借口。
姜凡轻轻皱起眉,抬起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张涛,不要骗我。”
“是周浩提出先找薛珅帮忙,薛珅觉得人手不足,所以我们又叫了你。”张涛想,隐瞒部分事实应该不算欺骗。心软让他犹豫了半晌,又缓缓说道:“……我没有不想见你。”
他就连叹气都小心翼翼:“我其实有点怕打扰到你,也不确定你在这里待这么久是不是真的没关系……毕竟你还有很多更要紧的事。”
“你的事就是最要紧的事。”姜凡回答得十分义正严辞,他从前就很不擅长情感的表达,如今也一样没什么进步。但至少他开始学着不再对张涛沉默,直白坦诚得令人心慌。
“你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你,你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是需要我帮忙的,我又能给你什么呢?”在少年时代,人情一向不是他与姜凡应该计较的东西。即便是现在,倘若没有那个醉酒的晚上,他们之间也不必如此客气。可张涛还是很难不在乎那天夜里的种种:混着酒精的吐息、滚落的眼泪、后退半步的闪躲、未完成的亲吻、肋骨发痛的深拥……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们很难回到曾经。
他无法再直视姜凡的眼睛,只好扭头佯装整理洗漱用具,从镜中窥视对方的神情:“姜凡,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姜凡靠近他的身侧,对着他的左耳坦言道,“像我在意你那样……在意我。”
姜凡认为,自己想要得并不多。这只不过是他们曾经一直在践行的默契——视彼此为最特殊的唯一。像一道再基础不过、老生常谈的习题,经典得不需要再被证明,理所当然到连提问都显得多余。张涛则为姜凡的答案僵在了原地,如果他们此时仍然十七岁,那么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可是他再也无法回到十七岁了。
“你怎么这么安静?”隔着厚重的冬衣,张涛忽然用手肘杵了杵姜凡。
他转头看向把自己捂得严实的张涛:“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会像看第一部的时候那样,电影一散场就开始吐槽不合理的情节和设定。”张涛的脸被口罩遮着,却能从眼睛看出他在微笑,“洛希极限……什么的。”
电影院离两人的家都不远,又正值春节假期,车位不好找,姜凡便没开车出门。他们如今正步行在回家的路上,两人原本顺不了多久的路,但他执意要先送张涛回去。
“嗯……其实也有,炸毁月球的计划本就站不太住脚。即便是使用相控阵技术,三千多枚核弹的威力也不足以让月球解体。总能量远远无法克服月球的引力结合能,那是10的29次方焦耳级别。哪怕每一枚核弹都达到了百万吨当量,加起来也连零头都凑不到。更不用说月核的百分之八十都是铁元素,而引发铁元素聚变需要十亿度高温……总之,这一整套计划无异于试图用一枚打火机烧开太平洋。”听见张涛笑了出来,姜凡也心情大好,“所以,科学是科学,科幻是科幻,如果有需要,月亮当然也可以被摧毁。虽然……有点遗憾。”
当初一起看《流浪地球1》的四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而他也变得与那时有所不同。大多数人的成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