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逐渐变得安静、麻木、空白。
逞强向来不是姜凡的专长,在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鲜少有超出他能力范围的状况发生。凡事都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总在他意料之内、掌控之中,他便不会生出脆弱和无力感,也就无从谈起逞强。但这一次,对梦想的执念驱使着他去做这件自己并不擅长的事。
在激烈到令人难以喘息的高压竞争之中,他选择进行一场精密而残酷的自我量化,不断地无视着身体发出的预警,直到原本的小恙恶化为高热和晕厥,砂砾最终堆积成了压垮他的山丘。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自己无论如何都握不住手中的笔,书页上的文字扭曲成无穷无尽的黑色线条。
冬日夕阳透过蓝色窗帘的缝隙,在他手背泛着青紫的血管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刻痕。今冬的气候一反常态,经年少雪的杭州在几日前迎来了一场皑皑大雪,北京的初雪却迟迟未降。根据气象部门预测,这场雪恐怕要等到元旦之后才会来临。姜凡早该习惯这样无雪的冬,去年的杭州亦是如此。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坐在教室里,张涛就在他的右手边。
他正在对自习课上《生活大爆炸》的情节进行一番点评,认为这样不够严谨的说辞不足以证明爱意。薛珅转过身来揶揄他:“姜凡,你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反正我从没见他看过言情小说。”陈希也调侃道,“上次他收到情书,不是还给人家挑出了两个错别字吗?”
已经转入尖子班三个多月的张涛显然是和他混熟了:“我同桌早就斩断情丝遁入空门了,儿女情长只会影响他做物理实验的速度。”
下课铃声就在张涛话音刚落时响起,不知是谁拉开了窗帘,冬天里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日光照耀着他们,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知道大家都饿着肚子,想吃晚饭,于是不再争辩,只留下一句:“物理学已经足够浪漫。”
尽管姜凡是个名副其实的辩论高手,他却并不太热衷于去说服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其他人。早在语文课本教会他“见仁见智”的含义之前,物理的世界就已用更加恢弘的叙事向他展示了相同的道理:因为粒子们正拥有着形形色色、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有些粒子轻盈而渺小,终其一生也不曾被人察觉;有些粒子会在湮灭之际骤然绽放,迸发出惊人的璀璨光芒;有些粒子诡谲多变,永远不知疲倦地更换身份;还有些粒子一生沉稳安定,始终怀揣着诞生时所拥有的巨大能量,孑然而从容地穿行在自己的轨道中,永不动摇,永不偏移。
纵然它们的世界绚丽多变,人类的复杂与多元却仍然远超粒子的错综纷繁。不愿迷失,无心纠缠,也习惯了孤独的姜凡毅然决然地向前奔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的浪漫和伟大。
直到张涛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一切都毫无预兆,那个三千米长跑比赛中的对手忽然从某天开始与他共享同一张课桌,两人之间相隔堪堪十公分的距离。令人猝不及防,又无法视若不见,姜凡很难判断更值得自己苦恼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闯进他生命中的意外总是占据着相当殷实的分量,像被上帝掷出的纠缠粒子,蛮横地嵌入他精密运转的轨道。比从不断裂的修正带更坚韧;比试卷上唯一的错题更深刻;比掌心揉皱的草稿纸更难以抚平;比无心致使的实验误差更不能释怀。
枕头旁的手机亮起屏幕,姜凡分不清自己加快的心跳究竟是出于高热的体温,还是出于寂静室内突然回荡的铃声,抑或是出于对来电显示上那个名字的惦念。
两个小时前,病房里又住进了一个人,如今正在睡着,他便披上外套去了走廊。冰冷皎洁的月光流泻在他身上,他沙哑的喉咙哽了哽,不知道要把一切的一切从何说起。从量子反常霍尔效应到观畴园的肉包和豆花,再从书页里干枯的洋甘菊到不曾迎来降雪的十二月……姜凡把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事都在昏沉发烫的脑袋里过了个遍,却仍然不确定该以什么作为开场白。
“张涛……”可就在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无需假装坚强的念头。纵然一贯的冷静自持阻止了他卸下防备和伪装,他还是在理智的铜墙铁壁上硬生生地凿出了一道裂缝:“北京的冬天太冷了。”
他的遗憾、悲伤、不安、迷茫、失望都从这道裂缝中安静、克制、缓慢地流淌出来。对着玻璃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月亮,姜凡平静地叙述着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梦想。
忙碌会让本就奔流不息的时光更显得匆匆。可即便已经没有了高考和备赛的压力,于姜凡而言,高三下学期的三个多月仍然称得上转瞬即逝。
保送生们已经没有必要坐在教室里学习,更不用像高考生一样,正月初八就返校报到。但在开学第一天,他和薛珅、陈希还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班级里。由于数竞和化竞的国家队选拔流程还没结束,所以两人会在集训期间消失一阵子。除此之外,几乎没再有过任何缺勤。
尖子班里需要参加高考的同学仍然占据绝大多数,但已经有不少人手握降分录取的合约,或者拥有参加各大高校自主招生考试的资格。像张涛这样只能背水一战,凭借高考裸分上大学的学生屈指可数。
已经确定了去向的三人相当主动地揽下了帮同学们辅导功课的职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张涛自然是他们的重点帮扶对象。姜凡也没想到他首考居然只放了一门生物,只好又跟陈希一起为他恶补了一阵子物理和化学,力求帮他在四月的二考中发挥出更高水准。无论这一次考得如何,小三门的成绩都已彻底尘埃落定。好在张涛走出考场之后的神情还算轻松,姜凡便知道他考得不错。
余下两个月的时间里只需要专注于三大主科,即便如此,也没人能心大到肆无忌惮地放松休息。张涛嘴上虽不说,紧张和内耗却诚实地却反映在身体上。天气逐渐升温干燥起来,他也连着流了一周多的鼻血。时间久了,坐在他周围的三人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而是练就了一套成熟的流水线操作方案:离得最近的姜凡负责第一时间递纸、止血;前排的薛珅转身把他桌上的书本和试卷收走,以防沾上血污;挨门坐着的陈希去卫生间用凉水打湿手帕,跑回来帮他冷敷。每次都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张涛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便买了四张《复仇者联盟4》的电影票请他们去看,以此报答三人不惜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恩情。大家也都乐得参加这场娱乐活动,毕竟上一次去看电影还是两个多月前的《流浪地球》。
钢铁侠猝不及防的牺牲让本就压力巨大的高三考生有了哭泣的理由,张涛却还是太要面子,连忙抬手胡乱地抹蹭了两把,完全分不清3D眼镜之下糊了自己一脸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鼻涕。电影落幕之际,影院昏暗的灯光倏地亮起,第一时间看向他的三人险些发出了尖锐的爆鸣——满脸是血的张涛正对他们露出一个十分牵强的微笑,以彰显自己没流一滴眼泪,很有出息。
进入五月之后,张涛再也没有出现过流鼻血的症状,姜凡桌上的纸巾却迟迟没收进桌斗里,就这样一直放到了毕业。有了张涛的前车之鉴,在备考的最后阶段,比起学习成绩,同学们的精神状态更成为了他们三人关注的焦点。就连姜凡的刻薄程度都降低了不少,大家几乎很难再从他口中听到诸如“笨”或“愚蠢”之类的负面形容词,除非他实在忍不住。在情感方面略显迟钝的神经似乎也在这样日复一日地锻炼中变得纤细敏感起来,就比如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张涛从某天早上到校开始展现出的异常,故作镇定之下的欲言又止和坐立不安。
姜凡决定不问,因为张涛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对他坦白。而张涛果然也没让他等太久,当天午休时,他就在睡意朦胧中听见张涛的声音:“所以……为什么是物理?”怕打扰到其他正在休息的人,张涛刻意压低了声音,与他挨得很近,呼吸间温热的鼻息让他的右耳有些发痒。
他没戴眼镜,在万物都模糊的世界里,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无比清晰:“我喜欢物理。”
对这一问题背后动机的思考是在将回答脱口而出之后才进行的。高中物理的学习在四月的二次选考后结束,他们两人足足一个多月没讨论过物理习题。物竞国家队的名单更是早在今年年初就已公布,上面没有出现姜凡的名字,这就是他竞赛生涯的终结,自那天起,他便正式退役。既然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当下的生活中也没有物理的存在,那么张涛所询问的一定是未来。
为什么还要读物理?姜凡给出了一个很不姜凡的答案,没有逻辑缜密而客观的论述,只是用最简短也最主观的理由去诠释了他的选择。
不知是谁的心率正在为了坦诚的剖白逐渐过速:“……我也喜欢物理。”
在张涛赤诚的灼灼目光之中,姜凡将唇角抿起了一个克制的,却仍然上扬着的弧度。这个对他而言如此特别的人,同样真挚地喜欢着他所热爱的事物,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好的事了。如果可以,他只希望张涛陪伴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日子可以无尽长:“那北京见,张涛。”
在亲眼见到张涛的一刻,姜凡忽然很难将自己的困惑和不解宣之于口。面对面伫立之前,两人间没有过任何多余的对话。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定格在张涛半小时前向他发来的高考录取结果截图,以及他三分钟前发送出去的那句“下楼”。
姜凡从没有过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刻。他原本正在房间里收纳行李箱,第二天就要随父母出发去外省探望家中老人。手机上收到的消息却让他当即产生了与张涛见面问个明白的冲动,满床的个人物品都来不及整理,也没和家人解释只言片语,就这样急匆匆地出了门。
“为什么?你知道自己浪费了二十分吗?”望着张涛略显无措的面容,姜凡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紧皱着眉头,“你是不是为了……”
他想问问张涛,这份录取结果是不是为了那句“北京见”的约定。姜凡不想,也不敢自作多情,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张涛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去履行承诺。可如果真的是呢?如果张涛是为他才放弃了更好的前程,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张涛独自去承受这份不为外人所理解的压力。
张涛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可见他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好连连否认:“不是。是我自己……没有认真地对待志愿填报,所以滑档了。”他并不怕姜凡责怪自己太笨太傻,太过感情用事,却最不想看姜凡为此而感到内疚。
姜凡担心他在找借口,十分迫切地追问:“我已经看过今年的投档线了。你想学物理,就算没达到中科大和人大理科试验班的分数线,浙大和南大也完全足够了,怎么会滑档到北航?”
见他焦急成这样,张涛更加不敢实话实说:“浙大和南大,我没填理科试验班,尝试了更热门的专业。按照往年的数据来看,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大家或许都想去吧……今年的录取位次比以往高了很多。”
“我以为前面这些院校总有一个会录取我,后面就填得随意了些……结果就去了北航。”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北京以外的高校,也没有考虑过除物理以外的专业,“是我盲目自信了。”
他的志愿单上从没有出现过中科大、浙大和南大的报考代码,而从人大到北航再到北理,他全部只填写了能把他分流到物理专业的理科试验班。
姜凡无言以对,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去相信,只是因为不够谨慎,张涛高中三年来的努力就在最后关头付诸东流……不,后果并没有严重到“付诸东流”的程度。然而作为张涛一路走来的见证者,姜凡更希望他的每一滴血汗都没有白流。
“张涛……”他握住张涛的手腕,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曾经对感性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多年以来的冷漠让他此刻说不出任何一句能够安慰张涛的话。
“我没事,谢谢你为我特地跑过来一趟。”张涛却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的沉默,只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以后去了北京,我们还要常联系……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赶高铁吗?”
“……嗯。”他点了点头,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夏夜,是他与张涛之间再平凡不过的一次分别。
姜凡在外待了半个多月,回杭州后没几天,就再次提着行李出门,前往北京报到去了。清华的军训为期三周,在这之后没有多少休息放松的时间,便要正式开始上课。北航的开学时间虽然与之相同,军训却被安排在了大一的暑假,所以张涛本没必要和陈希一起来得这么早。可这将是他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于是父母双双请了年假,提前陪他过来适应,就当是全家人一起旅游。
姜凡与他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但碍于军训日程排得满,两人能聊天的机会少了许多。原以为开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