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矜沉默半晌,道“本宫大意,不该让他们进来。”
宋子须察觉抱在身上的手有些颤,犹豫了一会儿回抱,缓缓道:“……没关系殿下,发现了解决就好,而且也没有出事。”
过了一阵,邓衿缓慢道:“是该解决,”
他松开宋子须,道:“这几天让张伯过来给你看看,本宫去下搜查令,你好好呆在这里。等附近搜遍,没什么问题后,本宫和你再找新的师傅装修,以后大小事你做主,本宫不再自作主张。”
“……殿下,”宋子须欲言又止。须臾,他斟酌措辞,“那些是有什么问题吗?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红线黄纸不是罕见的东西,罕见的是上面诡异的血红狂乱字符和那两个扎得酷似他自己和邓矜的小人。
但罕见归罕见,除了瞧着晦气,实际没什么伤害。
他虽然能去宜州福仙庙求开光手绳,但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一个安慰,并不会真的保平安。
邓衿:“东西没问题,但和外邦产的一种药同用,黄纸红线泡药晒干,纸人撒粉末,放在隐蔽角落生虫爬到人居处,能让人五脏衰竭,救不回来,”邓衿顿了顿,“太上皇是这么走的。”
宋子须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片刻道:“对不起啊,殿下。”
早些年太上皇带年纪尚小的邓矜治理菱州一事人尽皆知,祖孙关系应该很好。
邓矜看他:“陈年旧事,问就问了。”
宋子须看向手腕上的手绳,小声道:“那这个,它好像只有保平安的寓意,没有实际帮助。”
邓矜:“去晦气。”
宋子须笑了。
这一整天,宋子须因为邓衿那句“大小事你做主”,呆在卧房里准备酒馆接下来要办的事。
邓矜则在外处理黄纸符的事情,搜遍了酒馆,又上报皇上,在皇都下了搜查令,大市当天被搜个措手不及,抓了好些人。
三天后,大市彻底搜完。
天晴日好,宋子须和邓矜吃过早膳,和邓矜坐上马车,亲自去匠人集挑装修的老师傅。
马车里,宋子须安安静静地坐着,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背着小布包,听外面越来越嘈杂的人声,精神紧绷,身板僵直。
“宋子须,”邓矜拉他的手,“别绷着,不会让你被挤走。”
宋子须沉默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叹道:“殿下,我忍不住。”
知道不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但就是控制不住,就是放松不了。
邓矜看他一阵,靠过来微微俯身,手环了一圈半抱他,遮去他大半视线,耳边嘈杂的声音也莫名减弱许多。他道:“让小顺子办算了。”
宋子须被他挡着看不见东西,耳边也只剩他的声音,慢慢放松下来,闻言轻声道:“殿下,我再适应适应,我们的日报还是什么内容都没有,快回学殿了,要写的。”总不能再因为他,寥寥几行字敷衍了事。
邓矜:“本就写无可写,再凑就写一天三顿。”
宋子须失笑:“可是只有我们这样,很显眼。”
邓矜看他一阵,而后道:“听你的。”
马车行到匠人市,停在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邓矜先下车,而后挑起帘子,手扶着宋子须下马车。
宋子须:“殿下,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不用扶。”
邓衿从碰到那些红线纸符那天起,就十分谨慎,每天都让张伯来看一遍,也时时注意宋子须的状态,让宋子须好一阵不适应。
邓衿没收手,面无表情看他,“搭不搭?”
宋子须无奈,搭着邓矜的手下马车。
下车后小心翼翼环望一圈,瞧见满目堆挤的铺子和遍街遍巷的人群,下意识攥了攥邓矜指尖。
邓矜:“仔仔,你行不行。”
再听这个称呼,宋子须莫名其妙放松了,看了看邓矜:“……殿下。”
“说。”邓矜看他。
“你怎么也这样叫我了啊。”宋子须笑了笑。
“我不能叫?”
“……没有”宋子须笑了笑:“前几天你第一次叫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反应过来就够了,”他瞥了眼外面,“所以仔仔,你行不行?”
宋子须:“……嗯。”
他是被邓矜半护着走出去的,他走里侧无人处,邓矜走在外面,挡住了侧边的人群。邓矜比一般人高出一截,冷着脸走在路上时,总有居高临下之感,再加上穿着不俗,一般人瞧见会以为是哪家有权有势的小公子,都会稍稍避着走。
是以,宋子须走了一段路之后,不再那么紧张了,还能抬头看一眼路过的店铺招牌,这一看,目光顿住。
——徐老匠人居:包材料装修一条龙,可兼打杂,价钱可议。
非常熟悉的用人方法,宋子须道:“殿下,这个地方是之前帮工在的地方吗?”
邓矜看了眼招牌,“他们在老王居,已经封了。”
“啊,”宋子须指了指店铺:“那要不要进去看看,我们之后还要买桌椅钱柜这些,厨间里的东西也要买齐,之后还要请人去把肉菜买回来,要用人的地方很多。”
邓矜看他:“知道这么清楚?”
宋子须笑了笑:“殿下出去下搜查令那三天里,我问过聂叔,聂叔知道这些,我都记在一本册子里了。”
“带了吗?”
宋子须从布包里拿出册子给他。
邓矜翻了翻,装修、采买木具、用人、营业等等,都一一用端秀的小楷记下需要注意的东西,写了五六页,每页写得满满当当,但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半晌,邓矜递回,“从菱州回来尽做些芝麻事。”
宋子须笑了笑,接回小册子,“知道这些以后,管理起来就容易了。”
邓矜看他一阵,忽然道:“上完学你在这里做官,还是回宜州。”
准学官学完所有课目后,再过一道皇试就能直接进入官场,一般都会留在皇都。
宋子须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会回去,我可以当地方官在家办政。”
邓矜没说话,片刻拉着他走向铺子,道:“进去吧。”
铺子里很大,坐在钱柜旁的是一个昏昏欲睡的阿叔,邓矜指节敲了敲柜面,阿叔朦胧清醒,见到他们,擦了擦嘴,“两位雇人?”
邓矜:“装修兼打杂,用一段时间,开价。”
“好嘞,您爽快!”阿叔从柜里掏出一份价单递给他们,“做多少付多少,简单刷墙东西南北各五尺需五十钱票,铺地砖需一百二钱票,但这是包料的,自己备减四十,如果要修得漂亮些就按需加价,我们有很多修法,二位看要不要用我们这儿的师傅,要的话我马上跟你们去要装的地方看价。”
邓矜看宋子须:“钱有多少?”
宋子须悄声:“有二十万钱票,怎么装都可以,但是后面花钱的地方很多,选最简单的装就好,也可以去别的铺子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
邓矜:“那先去别处?”
“好。”
邓矜对阿叔道:“劳等,一会儿再来。”
阿叔愣了一下,随后连忙从钱柜后绕过来拦,“没选好啊?两位,我们这儿的师傅最便宜了,手也最熟,绝对不亏啊。”他看向宋子须,道:“两位小公子都穿得这么俊,家里不缺钱吧?人骗的都是你们这样的小公子,哪儿有我们这儿价摆那么明的。”
宋子须被他看得脸热。
来人铺子问东问西最后却没定下,总归不好意思。
“……那,”宋子须有些为难,“再看看吧。”
“哎,就是嘛,我现在去和你们看一下要装的地方,然后把价定下来,等我找个师傅带点量具,等我啊。”阿叔急急忙忙跑,邓矜忽然叫住,“站住。”
阿叔条件反射停了下来,慢慢转头看他。
邓矜:“要么我们去别的铺子看,要么价格再议,选一个。”
阿叔原地站了一会儿,道:“你想减多少。”
邓矜:“刷墙贴砖不包料的价,各减一半。”
“……多少?”阿叔眼睛慢慢瞪大。
宋子须拉了拉邓矜的衣袖,悄声,“殿下,不能这么砍,聂叔说从三分之一砍起。”
“三分之一也不行啊小娃娃,”阿叔瞪眼走过来,道:“我还养老婆小孩啊,你给我砍一半我现在饿死给你们看,我要死啦。”
宋子须脸色涨红,缓缓道:“……不好意思。”
“你们老人在哪里,我跟他谈一下子,匠人铺的价砍三分之一这里的老师傅都去他家要饭。”阿叔道。
宋子须正尴尬着,身旁的邓衿移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垂眼道:“价是我议的,有话不如对我喊?”
阿叔瞪着邓矜,过了会儿,他缓下声,“我不说你们了,但议价就议价你不能把人逼死,光看五尺五十钱了,你地方多大?这么多个五尺各减一票我们都心疼,你直接砍半,不能这么办事啊。”
邓矜面色不耐。
宋子须果断拉了拉邓矜,“殿下,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就走,”阿叔转回钱柜,“一会儿你们还得过来。”
宋子须拉着邓矜走出铺子,他看了眼邓矜,道:“殿下,没事,我们都没有经验,下次应该就好了。”
邓矜嗯了声,但依旧神色不悦。
宋子须想了一会儿,轻轻晃了一下邓矜的手指,对他笑了笑。
邓矜低头看他,忽然抬手给他抹了抹汗,“休息吧,累不累。”
“我还好,”宋子须道:“这里好像没有休息的地方。”大街小巷都是卖装修材料和匠人苦工铺子,没看到有一家能歇脚的。
“有,”邓矜扫了眼周围,“在内巷。”
宋子须望了望一旁窄深的巷子,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匠人都住在铺子后,所以吃饭的地方开在内巷,来的人才多?”
“嗯,”邓矜边走边道:“有没有带净粉。”
宋子须一直背着他的小布包,闻言道:“带了,在包里,殿下要抹?”
“你抹,”邓矜给他擦了擦汗,“借饭馆一间屋子抹身子,抹完回去撑到晚上再沐浴。”
宋子须顿了顿,“好。”
可能是怕他又着凉,再起热。
内巷里的小饭馆人都不多,巳时这个点,该忙的都忙起来了。他们进去时有好几张空桌,掌柜的是个热情的阿婶,笑着迎出来,“哎呀,两个俊仔,想吃什么?”
话一出来,宋子须就知道阿婶是宜州人了,只有宜州人才会叫年轻人作俊仔。
邓矜把单子递给宋子须,“仔,你点。”
“俊仔,你是宜州人?口音不像啊,也不像皇都人。”阿婶眨了眨眼,指了指宋子须笑道,“这个俊仔比较像,水灵灵的。”
“他就是。”邓矜道。
“阿婶。”宋子须有些拘谨,腼腆笑笑。
阿婶讶笑,随即不见外地摸了摸宋子须的脑袋,“你看我就说,这个软乎乎的口音就是我们宜州的嘛,那你们两个是兄弟?”
邓矜看她放在宋子须头上的手,“小我一岁。”
阿婶笑起来,热情地把他们引到桌边,“宜州人少哦,我来这么久都没有见过几个,今天一来就两个,钱给你们减一半。”
邓矜:“不用减,劳借一间空屋,他耐不住热,给他抹点净粉。”
“这样啊,”阿婶看了看宋子须,摸摸他脑袋,“是耐不住热,这汗流得。”她走到饭馆后门,“来这里,我们都在这里休息的。”
宋子须走过去,“谢谢阿婶。”
“你看,客气了,”阿婶怜爱地摸摸他,“几岁了仔仔。”
“十八了。”
“啊,”阿婶回头看他,上下看看,“怎么不长个儿,是不是不爱吃饭?阿婶做饭好吃,你有空多来,让你吃得白白胖胖。”
宋子须脸红,“好。”
到了屋门前,阿婶看了看宋子须身旁的邓矜,道:“俊仔,你帮他抹粉?”
“嗯,他自己抹粉会出汗。”邓矜道。
阿婶点头笑道:“那你们兄弟感情好哦,我家仔碰到她大哥都打架。”
邓矜:“嗯。”他微垂眼,看宋子须圆圆的脑袋,心中对兄弟两个字不甚喜欢。
等阿婶走后,宋子须和邓矜走进屋子,宋子须道:“殿下,我可以自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