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稚嫩声音传来,“绾姐姐,你在里面耽搁那么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苏绾怛然失色。
“来了……”
她一边答应着,一边风驰电掣般整理好床铺,动作麻利地穿戴整齐。好在船家老婆的衣襟简单易穿,一件衣褂,一条绔子而已。
时枫笑眼睇她忙碌,悠闲插着双臂,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不知为何,他很享受看她为他心慌的样子,好似炸毛玉兔,惶惶不安。
苏绾连连摆手催促他离开。
时枫捏了下桃花面颊,不慌不忙低下身,从墙壁隔板原路返回,进入另一侧船舷隔间。
动作如夜兽般迅敏无声,顷刻消失无踪,隔间余留淡淡的雪松气息。
沈枝意坐在铺上,娇俏鼻尖微微耸动,明眸不经意转动,觑着苏绾,“绾姐姐,我方才见你脸色不大对劲,好似忍着痛。你是不是伤到哪里?”
好细心的姑娘。
苏绾心内暗自赞叹,面上表情淡定,“无妨,脚踝扭了下,已经全好了。”
沈枝意盯着苏绾看了又看,看得苏绾心慌,大有一种谎言被拆穿的既视感。
孰料沈枝意竟先乱了阵脚,“绾姐姐,你的嘴唇怎么破了?”
苏绾下意识地以手背遮挡裂唇,“脚伤……有点痛,强忍着,才咬破嘴。不碍事。”
不过两回合,苏绾应对不暇,捉襟见肘,对方实在太难缠。
沈枝意怜惜道:“绾姐姐何必独自忍受痛苦?是怕温侍郎担心吗?你俩感情真好,鸾俦凤侣,互为彼此挂念。比目相随何辞逝,只羡鸳鸯不羡仙。”
苏绾不知如何回应,只翘了翘嘴角。
沈枝意见她无大碍,这才放心,递上一包衣裙,“船家要我给你的,全都烘好了,暖洋洋的,好舒服哩。”
苏绾接过衣裙,却不着急换,她的身体刚被黑狗啃过,周身布满红印,暂时见不得光。
她有一搭没一搭同沈枝意叙话家常,问她和谁一起来京,住在何处,要住多久,诸如此类问题。
沈枝意捋两根发辫,少女天真浪漫,“我同爹爹端午节才到,暂时客居在枫哥哥府里,爹爹奉召而来,见过皇上以后,大概就要回去了,最多不过一月。”
她想了想,撅着小嘴惋惜:“温侍郎讲,你们婚期定在九月初八,我见不到绾姐姐穿婚服的模样啦。”
一席话直撞进苏绾心里,苏夫人已同殷潜交涉,要让温如初提前南下巡察,这会子奏折想必已经批复,而她却还没有想好对策。
她不过沉默一瞬,沈枝意却像看穿她的心事般,抓着她的手腕,“绾姐姐不高兴结婚?”
苏绾惊得一颤,慌忙下意识抽回手,“没有,我自然是期盼姻缘已久。你走得这样匆忙,时将军会挽留你们吧。”
沈枝意双膝跪在铺上,满眼星光灿烂,“绾姐姐,不怕告诉你,我从小与枫哥哥定下娃娃亲,爹爹这次带我来,就是为我与时家商谈定亲事宜,不会耽搁太久。”
这次苏绾不藏着掖着,把惊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手中石榴裙也掉落在铺,“娃娃亲?他怎么没跟我提过?”
果然,沈枝意眸光一闪,“绾姐姐同枫哥哥很熟吗?我以前怎未听他说起过你?”
苏绾骤然意识到自己言行冒失,她与时枫才相识多久,他犯不着将家底都如数抖落给她看。
苏绾连忙改口:“时将军隐藏够深的,马上就要定亲,却一点都不显山漏水。”
沈枝意障袂笑道:“都是我自已瞎想的,这事还没说定呢,枫哥哥也没有表态。绾姐姐不要告诉别人哦。”
苏绾讪笑道:“放心,我自是不会同人讲。”
沈枝意坐了一阵,跟苏绾打声招呼就走了。随着木门咔嚓一声关闭,少女明亮眼眸瞬间一沉,心底翻涌潮生沧海。
沈枝意预料的没有错,时枫刚刚就待在船舱内,和苏绾在一起,小小隔间充满了松木香味——那是枫哥哥时常熏的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非奸即盗。
自从时枫主动提出带她逛北海,沈枝意就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枫哥哥的作风。
直至见到苏绾以后,时枫居然破天荒地邀请游江,他一向不喜欢应酬,又怎会上赶着打搅情侣幽会。
为此沈枝意故意拉着温如初聊天,拖延时间,给二人制造机会独处。
果不其然,一个假装滑倒,另一个故作微醺,千方百计凑到一处,极尽苟且之事。
“呸,下贱婊子,明明已谈婚论嫁,还要勾引枫哥哥,哄得枫哥哥上头。”
沈枝意勾了勾发梢,眼神不经意间透着一股杀意,尽数淹没无穷海浪。
剩下苏绾对着舢板木门空叹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枝意这丫头不简单。单看她为人处世态度,与前番吃酒行令时,就大不相同,少了一丝沉着冷静,多了一份刻意的天真。又是个鬼机灵,察言观色本事一流,令苏绾难以招架。
但愿不要成为她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苏绾换上石榴裙,对着铜镜精心梳理发髻,还特意整理披帛,确保自己不会露出破绽,这才窈窕趸出兰房。
才刚跨出木门,忽然船舱深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船舱周身剧烈震荡起伏。
苏绾被震荡船舱甩得晕头转向,几乎无法站立,又不知何处窜出一股浓浓黑烟,呛得她无法呼吸。
她捂住胸口,跌跌撞撞爬起身,突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嘴巴咧开露出森森白牙,“小娘们儿,往哪儿跑。”
苏绾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可还没迈出两步,身体陡然被人腾空架起,她急得小腿乱蹬乱踹,“放开我。”歪头寻到束缚她的粗壮手臂,“吭哧”一口咬下去。
那人疼得吱哇乱叫,恶狠狠甩小鸡子般甩掉苏绾,“敢咬老子,活得不耐烦。”
谢天谢地,他和那个铜头铁臂的家伙相比,简直柔弱如鸡,才让苏绾得空喘息。
苏绾逮到空暇,寻着光亮源头,提裙往船舷外跑。
光亮尽头,硝烟滚滚。
苏绾一心往外逃,前方路模糊不清,结果迎头撞进一座大山。
“哎哟。”
抬眼一看,噫,这不是湖边揍人的络腮胡么?
此人凶狠残暴,来者不善。她果断的向后退却,伺机逃跑。后方遭她啃咬的歹匪霍霍追上来,她已无路可退。
苏绾攥紧手心。
忽然船婆子满身鲜血淋漓,惊叫着迎面跑来,“姑娘,救救我。”
苏绾伸出手臂接应,“你快过来。”
络腮胡端起叉鱼连弩,嗖的一下,标枪射中船婆。女人应声倒地,连句遗言未及留下,掌尖将将够到苏绾的鞋面,留下五个血红的手指印。
“啊——”
血腥场面刺激了苏绾的神智,她双眼睁得大大,面色苍白无血色,额首沁满冷汗,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电光火石间,凫皮靴踏着血泥,一步一个赤脚印,衬托竹月色绢纱襕衫,风吹浪动云根,梦幻般飘逸摇曳。
苏绾星眸掀起,望见陌生且熟悉的脸颊,细长眼角,棱静檀唇,带着秋月寒山的孤冷,襕衫风尘冉冉。
“你和船婆子很熟?她死不死,与你何干?”语气不紧不慢,好似闲逛的游客。
“不过萍水相逢,一锤子买卖,弄得好像血脉相连的亲眷,这般生死相依,女人真是奇怪。”细长眼角瞟了瞟,倒真像是一副无法理解的模样,
难以理解的人不止他一个,苏绾对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还未摸清楚状况,尤其是眼前这个人,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语。
她攥拳跺脚急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那公子宽大袍袖一甩,轻描淡写道:“我想做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水贼上船,打家劫舍。我要拿你的命,换取我想要的东西。”
“你怕了吗?”
苏绾凝眉仔细盯了襕衫公子一阵,不知为何,总感觉他的面相有些似曾相识。她搜索两世记忆深海,终一无所获,这人好像隐藏在石缝罅隙处的蜈蚣,遍寻不到他的踪影,但她明明记得有这么个人存在。
襕衫公子见苏绾愣着不作答,拿细长的眼角睨她,“你在等你的心上人救你?他现在忙得很,没空理你。”
苏绾以为他口中的“心上人”,毫无疑问指的是温如初,也便放胆斥道:“你可知他是谁?他是三品户部侍郎温如初,京城官场权贵,世家大族,三教九流,哪个不要看他的面子说话。你如今拿我的命来威胁他,恐怕打错算盘了。”
“呵。”襕衫公子一声嗤笑。
“温侍郎……不过狗仗人势。他背后撑腰的主人,也奈何不了我几分,何况区区一条狗?”
细长眼角挑了挑,“被你舍弃的鸡肋,我为何要捡起来舔上几口?”
讲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哪知下面一句话,却让苏绾瞬间浑身冰凉。
襕衫公子伸开两臂,带着狰狞的笑意,“你不会以为,自己玩弄所有人于股掌间吧?这条船上,恐怕只有你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苏绾大吃一惊,“你、你是说……”
细狭眸色猝然晦暗,声音沉寂如海,“你猜,他会不会选择你?”
另一边船舷隔间外。
画舫接连发生的震荡,瞬间引起时枫的警觉。他快速逡巡船舱四周,周围浓烟滚滚,视野受限,看不清楚状况。
他果断抽出腰间系着的汗巾,蘸船舷凹槽积存的雨水,捂住口鼻向船舱深处走去。
忽然几道黑影悄悄从江面露出,抓住船舷铺设的缆绳,无声无息迅速攀爬到船顶。
几杆鱼枪嗖嗖袭来,直击时枫后背。
敏锐的警觉力捕捉到敌情,男人轻身一个漂亮的仰身回转,完美躲避敌人攻击。
下一波水鬼穿着熟绢水裈,头戴黑布面罩,手握短刀匕首,呈半圆状队列,齐齐向时枫靠拢。
时枫自腰间束带内侧,兀自抽出一柄三尺长鱼鳞软剑,潇洒横头一剑,寒影曝射。
锋利软剑瞬间割破前排先头兵的喉咙,鲜血如泉眼瞬间喷涌。
其余水鬼面面相觑,探身攻击男人。
软剑飞梭,金光闪耀,不多时,船舱内布满尸身,十几水鬼瞬间被尽数拿下。
冷剑闪着金光,指向唯一活口。
“谁派你们来的?”
然而水鬼一声不吭,咬舌自尽。
无暇多想,时枫提着鱼鳞剑,踩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身,飞身向船舱中心的茶室奔去。
一路观察周遭敌情,时枫十分警觉地发现,船老大和船员皆不知所踪。
他在心里快速分析战况,敌人虽看着酷似水鬼打扮,手段狠辣,训练有素,却不像是一般打家劫舍的歹匪。上来不问钱财背景,只一心取他性命。
恐怕是针对他而来。
可他既初来乍到京城,又得罪哪方神圣?
既如此盘算,提剑风雷前行,不多时,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几只水鬼围困温如初,匕首抵着船老大的喉咙,威胁他不得抵抗。
船夫见船老大被制服,早已失去抵抗力,乖乖束手就擒,整个画舫已被水贼控制。
温如初被困在船舱中心的茶室,私服出游又没带侍卫,颇有种穷途末路的窘迫。桃花眼眸晦暗,面容沉静,双手搭在椅臂,两腿微微分开,牙白锦袍铺满整张藤椅。
时枫躲在阴影里,瞅准时机捕捉温如初的眼神。
只一两个转眸,猝然相遇。
时枫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了弯,“两位姑娘怎么样?”
温如初阖合眼眸,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她们不在这边。”
时枫眉间拧了拧,看来敌人算准了四人分散一方,采取分头行动,各个攻破的策略,想必蓄谋已久。
他拍拍胸膛,按下手掌,“我去找她们。”
又食指点点温如初,“你找机会逃跑。”
温如初微微颔首,眼角扫过水鬼手中的鱼枪,只他自己一人的话,脱离陷阱应该不是问题。
他二人从小玩到大,彼此之间早已形成默契,单凭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所想,沟通交流毫不费力。
忽然左舷上路传来一声惊恐尖叫:“枫哥哥,快来救我!”
想必是沈枝意被歹人劫持。
时枫正欲奔去拯救沈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