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青,季寻之已立在帝王寝殿外。
“大人来得好早。”大太监躬身,嗓音掐得细弱,“陛下还未醒呢。”
“无妨。”季寻之淡淡道,“我等着便是。”他望着窗纸上跃动的烛影——那孩子登基后,再不敢在黑暗中安眠。
晨露浸湿了季寻之的官袍下摆,初春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小小的陆昭发着高热,楚唤云也是这样守在的房门外,等了一夜。
殿内,陆昭已经醒了,明黄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案头堆着半人高的奏折,朱笔搁在一旁,墨迹未干。
“陛下...”大太监隔着帷帐轻唤,“季大人候着呢。”
“…让他进来吧。”陆昭略显艰难的起身下榻。
殿门开,季寻之踏入内殿的刹那,龙涎香混着药苦气扑面而来。他走进去,看到陆昭眼下浓重的青黑,他身披单衣端坐镜前,台子上赫然摆着个褪色的布老虎。那是楚唤云从前塞在陆昭枕下镇噩梦的。
“陛下。”
“这么早...”陆昭从铜镜里看他,“有急务?”
铜镜映出季寻之官袍上的露痕,也映出自己眼下的乌青。多像啊,他想,像当年楚唤云彻夜教他策论后的憔悴。
季寻之看到陆昭此刻的疲惫与克制,突然想起那年春猎,小陆昭滚了满身泥巴跑来,献宝似的捧给他看一只受伤的云雀,“季哥哥!我们带它回宫养好不好?”
“陛下,咱们三个人...”季寻之开口,但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去江南看看吧。”
镜中陆昭突然一怔,他恍惚间看见八岁的自己扑进楚唤云怀里:“老师!江南是不是有特别多糖糕!”那人笑着用竹简敲他额头,“等昭儿背完《盐铁论》,微师偷也给你偷一车——”
可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帝王,“江南出什么事了?”
陆昭的第一反应仅仅是政务。
“入春了,江南...应当很美。”季寻之望着铜镜中帝王的眼眸,那里本该有笑意的,“臣想陛下应该去玩一玩看一看。”
“荒唐!朕是皇帝!“陆昭突然砸了玉梳,碎玉崩到季寻之靴边,“玩?朕拿什么脸玩?!西域刚递了旱报,南河漕运也——”
“皇帝就不能看春光吗?”季寻之平静的轻声打断,“陛下十二岁背《谏太宗十思疏》时说过——”
“为君者当以天下乐为乐。”陆昭机械地接话,喉结滚动,“可朕不知道天下乐是什么,朕只知道朕是皇帝,”他冷冷的苦笑,“玩?“
“皇帝又如何?为何皇帝不能玩?”
“这江山这么大,百姓这么多,”陆昭猛地站起身,袖子扫翻了案上的茶盏,“朝堂这么多事,朕怎么能——”
“昭儿。”季寻之再次打断他,“朝堂不只你一个人,文武百官不是吃干饭的。”
“可朕要做明君!”陆昭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通红,“朕要让老师看到!他的付出和努力没有白费!朕不要他对朕失望!”
季寻之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无比心碎——这还是他们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吗?还是那个会为了一个糖人一盏河灯就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团子吗?
“昭儿…”季寻之弯腰拾起一块碎玉,上面还沾着陆昭的发丝,“你总想要做明君给楚唤云看...可他教你《贞观政要》第一课时就说过——”
“明君二字...”他故意顿了顿,“最不值一提。”
陆昭激动的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他想看什么?”季寻之轻声道,“看他的昭儿把自己钉在龙椅上当江山的祭品吗?”
“那年你问我...”季寻之忽然哽咽,“问我能不能不做皇帝...”他轻轻抓住陆昭颤抖的手,“现在答案变了——”
“能。”
“你骗人...”陆昭颤抖的声音碎在更漏声里,“老师说过...天子守国门...”
“所以他错了!我也错了!”季寻之将男孩儿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他错的太离谱,让你误以为非要遍体鳞伤才配得上他的期待。”
“你觉得,”季寻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看到你现在痛苦的样子,是高兴的吗?”
一滴泪砸在地上。
陆昭仓皇别过脸去,却看到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那哪里是什么明君?分明是个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曾以为…我抓住了神明…”陆昭哽咽的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幸与不幸,皆始于那年老师给我的那只糖人…”
季寻之闻言心痛的说不出话。
“季哥哥...”陆昭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希望是他给的,底气是他给的,江山是他给的...”他的指尖突然收紧,“可这孤寂...也是他给的。”
“那龙椅太冰了…宫墙太高了…朝臣的眼神太利了…”陆昭颤抖着垂首,虚焦荒芜的眼神飘着,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我…我太害怕了…我怕你们…”
季寻之的声音像是穿过漫长岁月的风,“昭儿,你永远不必害怕楚唤云会离开你。”
陆昭下意识攥紧了龙纹寝衣,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日楚唤云看着黄袍加身的小团子笑着对他说,“我们昭儿穿龙袍可比先帝气派多了。”
“我......”陆昭的声音哽在喉间,“可朕是帝王......”
季寻之的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帝王又如何?帝王也不需要独自扛下所有。”
季寻之掰开陆昭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像是当年楚唤云教他执笔那样耐心,“你有楚唤云,他始终都会用生命护你周全;你还有我,我的刀永远为你而悬;你有江临策的忠诚,燕知鹤的智谋,阮照野的勇武,顾隐舟的正义......”
窗外传来晨钟声,惊起檐下栖鸟,陆昭望着纷飞的羽影,恍惚想起楚唤云说过:帝王就像孤高的鹰,注定要独自翱翔。
“不......”他猛地闭上眼,泪水却已滚落,“君王生来就是孤独的,不会的…我不会有......”
季寻之突然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掌心——那是枚生锈的铜钱。
“这是你六岁那年,在文华殿后院埋下的。”季寻之的声音很轻,“你说要等你籍贯那年和楚师父一起挖出来买糖人。”
陆昭的指尖剧烈颤抖起来,就在此刻,晨曦穿透云层,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颤抖的手上。
殿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楚唤云大大咧咧地嚷着“不是……你们拦我干嘛?我进去看看昭…看看陛下……”
“你看,”季寻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陆昭浑身一颤,这次眼泪砸在了季寻之的手背上。
殿门外楚唤云被侍卫拦着,正皱眉要训斥,殿门却突然开了。
季寻之站在门内,楚唤云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殿内——陆昭背对着门,肩膀微微发抖,手里死死攥着什么。
“怎么了?”楚唤云压低声音。
季寻之没回答,只是侧身让开半步。
楚唤云犹豫一瞬,还是大步跨了进去。
陆昭听见脚步声,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却来不及藏起掌心的铜钱。
“昭儿。”楚唤云站在他身后,声音比春风还轻,“我带了糖糕。”
少年帝王僵着背脊没回头,“朕...朕不爱吃甜的。”
“我知道,”楚唤云绕到他面前,从油纸包里捏起一块桂花糕,“但你六岁那年,为偷吃这个从御膳房梁上摔下来,膝盖青了半月。”
陆昭死死仰着头,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朕早不是小孩子了。”
楚唤云把糖糕塞进他手里,“可我的昭儿,永远有吃糖的资格。”
铜钱从指缝滑落,滚到季寻之脚边,季寻之弯腰拾起,轻轻放在案头。窗外,晨光驱散最后一丝夜色。
午后的御花园里,陆昭坐在石凳上,面前摊着奏折,眼神却飘向远处——楚唤云和季寻之正在桃树下比划剑招。
“陛下。”燕知鹤不知何时凑过来,偷偷顺着陆昭的目光瞄过去。
陆昭收回视线,“查清了?”
“赵王与李氏的密账,藏在永州粮仓地窖的砖缝里。”燕知鹤递上密函,“顾隐舟和阮照野已围了王府。”
少年天子翻阅密函,朱笔悬而未决。燕知鹤忽然道,“陛下若犹豫,臣可代劳。”
”不必。”陆昭落笔如刀,“传旨,赵王削爵流放,其部将——”
桃树下传来楚唤云的笑骂声,他笔尖一顿,“…其部将若愿戴罪立功,可编入北疆守军。”
燕知鹤挑眉,“陛下仁慈。”
“不是仁慈。”陆昭望着楚唤云被季寻之偷袭得手后跳脚的模样,嘴角不自觉上扬,“是有人教过朕...水至清则无鱼。”
入夜,陆昭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抬头发现楚唤云靠在窗边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他轻手轻脚走过去,解下外袍想给人披上,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装睡?”
楚唤云笑着睁开眼,“陛下要学季寻之偷袭?”
“朕是怕你着凉!”陆昭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昭儿。”楚唤云突然正色,“江南的花快开了。”
陆昭沉默片刻,低声道,“...等处理完赵王案。”
“好。”楚唤云松开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那先尝尝江南的梅子糖。”
陆昭剥开糖纸,酸甜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忽然想起季寻之清晨的话——
你永远不必害怕楚唤云会离开你。
“听说季卿明日要出宫办差,老师一同前去吧。”
楚唤云愕然,“……昭儿?”
“顺便看看有没有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朕带回来。”
楚唤云愣住随后咧嘴一笑,“臣遵旨~”
窗外,一轮满月升起来。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惊愕地发现,他们的陛下眼下明亮,眼角竟然还带着睡痕,精神奕奕地宣布,“即日起,朕要南巡。”
顾隐舟刚要谏言,忽见楚唤云和季寻之同时出列,“臣请随行。”
陆昭嘴角微扬,“准。”
阳光穿过殿门,照亮御案上那枚生锈的铜钱——它终于等到了该买糖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