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这时候敲响了门,随即门推开,那样的目光又轻扫而过,他把两份检测交给商柘希,点头示意。
商柘希等他走了,这才打开报告,先看如棠的,再看他自己的,从头到尾认真看完。如棠看他的神色和缓下来,知道大约没事。如棠自己也有点后怕,在某个时间段,他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所以故意不用防护措施,他心想如果自己得病死去就好了,年年岁岁,商柘希在他的墓园放下鲜花。
后来他就没了那种想法,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学习、画、雕刻。再后来,他接受了自己跟男人上床这回事。
商柘希合上报告,通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跟他们断绝往来。把手机给我,注销那个账号。”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凭这种交往会伤害你。”
“你歧视同性恋。”
“你可以喜欢男人,可以是同性恋,但你需要一些正常的、健康的关系,而不是随便跟男人上床。小棠,我还没那么封建。”
如棠不说话了,脸仍旧沉着。
“把账号注销了,要么我没收手机。”
“你别管我。”
商柘希翻他口袋里的手机,拿在手里据为己有,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接着拷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逼你的吗?”
如棠冷淡看他,说:“哥哥,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的。小半年了,我享受那种出卖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关系。可能在你眼里,跟女人上床才是正常的吧。我跟你没有区别,你跟不同的女人上床,我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你不花钱地嫖女人,我收了钱被嫖,就这样。”
“我跟她们是恋爱关系。”
“有什么区别?你不是也利用她们吗?你不是在享受性吗?”
“够了。”
“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跟多少女人上过床,玩爽了吗——”
“够了!”
商柘希终于无话可说,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商柘希开车带他回家,手心有汗,心神不定。好几次,商柘希差点以为自己会闯过红灯,他开得很快,仿佛人间没有收留他的地方,一路飞速向前开。
仿佛他们两个私奔逃走,再也不回来。
音乐声飘向天际,唱的是,“So you're lying in your underwear in someone else's bed。”
你赤裸地躺着。
在别人的床上。
商柘希麻木地踩下刹车,切掉歌曲。如棠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看前方,只留给他一个小巧的鼻尖。
风很大,车放下了敞篷,开到一半,如棠的棒球帽忽然被风用力掀走了,如棠伸手抓帽子,但风飞快将白色棒球帽拉向路边,像一只自由而轻盈的鸟义无反顾离去、坠毁,车子开得快,不可能掉头捡帽子。
如棠跪坐在车座上,目送棒球帽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他扭头看商柘希,长发在风中飘飘拂拂。
商柘希也扭头看如棠的脸。
风吹不断目光的连结,但商柘希的情绪在一个极点,仿佛行星飞撞,在车停的那一刻就会爆发。
当车停下的那一刻。
他一定要——
车子在大门口就停,商柘希停车、熄火,摘安全带。
如棠还没来得及解开,商柘希一把掐过如棠的腰,上身压过来,如棠吓了一跳。他一定要——
但还是,无法吻上嘴唇。
有罪。
商柘希看他两秒,忽然埋进如棠的脖子,紧紧抱他,嘴唇贴紧了他跳动的脉搏。这算吻吗,商柘希喘息,几乎无法克制。
不是吻,为什么嘴唇贴着温热的皮肉不愿意放。
是吻,为什么嘴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根本不敢,不敢咬食,也不敢做出任何色情的暗示。
而如棠,如棠待在副驾,向后偏头,似乎想要躲开,又似乎是在邀请。他纯洁的表情,仿佛仍旧是处子之身,袒露出他脖颈上最脆弱的一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像是在说,你来吃掉我。
“小棠,如果你真那么喜欢男人的话,为什么会下意识躲开我?”
商柘希说。
如棠看他一眼,脸色发白,无法回答。人在一刹那的反应骗不了人,刚才他的确在躲,商柘希猜对了,他没那么喜欢跟男人做,没那么享受。
他答不上来,正想怎么狡辩,商柘希克制地抽身,放过了他。
回了家,各自收拾心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没想到商永光在家。
商永光坐在上首,放下手机抬头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样子。商柘希脚步顿一下,若无其事拉开椅子坐下,如棠径直打开冰箱,拿出冰好的蓝莓,一颗一颗捡着吃。
商永光像是专门等着他们,叫住如棠说:“先别走。”
“过两天,阮部长的太太过生日,要举办一个慈善晚宴,你们两个一起去。”
“阮部长的太太,不是早去世了吗?”
如棠回头说。
商永光变了脸,他们这个圈子都知道阮振荣的正妻去世多年,阮振荣没再娶。蒋天薇年纪轻轻跟了他,虽然没有婚姻关系,但到底给了个名分,办了婚礼,出入社交场合,也算半个妻。
这位新任的阮太太,背景清白,名校毕业,在机关单位工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这样也挣不到一纸结婚证,听说是因为,死去的阮太太娘家不同意。
商柘希倒茶,没说话。商永光跟阮太太交好,就是跟阮振荣交好,选择了站队。按理说,商柘希的身份进不到这个圈子,但他这两年的事业上升,蒋天薇选择把人纳入社交圈,也是一种对商家的示好。
如棠当然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当然知道蒋天薇,但他故意这么说,因为很看不上这些人的嘴脸。
同时,他也是在影射商永光。
商永光正要发作,商柘希说:“知道了,爸爸,我们会去的。”
没想到如棠反对了,说:“我还没说话,你替我做什么主?”
“你要去。”
“我爱去不去,我自己会说话,用不着你多嘴。”
商永光惊讶地看看商柘希,倒没想到他们吵架了。如棠拿着蓝莓走了,商永光说:“怎么回事?”
商柘希只是沉默。
商永光又做出威严的样子,说:“算了,如棠就那种脾气,也就你惯着他。你心里有数,我这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自己抓紧吧。至于如棠——真是把他惯坏了,早知道把他送出国。”
商柘希倏然抬头,看着他。
商永光笑说:“你不舍得了,你当然不舍得。那得看你了,如果他说话做事太没规矩,我真会考虑把他送出去。”商永光怡然自得看新闻,指挥文姐给自己端茶倒水,商柘希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离开。
商永光的话又给了商柘希危机感。他心里太清楚,他没有根基,仅凭这两年的努力不足以站稳,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情。他目前的地位只是空中楼阁,如果有人想毁掉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他回自己书房待了一会儿,处理工作中,屏幕上余静初的电话闪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这才接起来,说:“喂?”
余静初也说:“喂。”
因为商柘希的口吻听起来还算温和,余静初试探说:“那天我喝醉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
余静初没说话,像是在等他表明态度。商柘希拿着手机忽然抬头,如棠站在书房门口,静静看着他,目光幽暗。
商柘希说:“我今天有点忙,明天接你下班吃饭,好吗?”
余静初在那边又说了什么,商柘希看着如棠,如棠也看着他。余静初当然松了一口气,别别扭扭腻歪,商柘希简单地应了两句,挂断了电话。如棠这才说话了:“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商柘希说:“不行。”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说:“你注销账号,断了联系。有性心理障碍的话,去看看医生。未来哪怕交一个正常的男朋友女朋友。”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看着他,如棠走过来,手撑在桌子上俯身说:“你要结婚吗?你要生小孩吗?那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没得选,你觉得还是受害的那一方。我没资格管你、要求你。”
兜兜转转还是吵那些事,不同的立场,永远是不同的选择。
“我说过你要我分手,我就会分手。”
“那你分手吧。现在,打电话,说。”
商柘希看他一会儿,真的拿起手机,要拨电话。如棠夺走手机,用力扔出去,打碎了窗玻璃。商柘希眉头隐忍,忍不下去,一把拎住如棠的衣领,把他揪过来,说:“不是要我分手吗?”
“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让你断了联系而已,很难吗?”
“我受够了你指责我,管我,一副只有我错了的样子。而你在装,在逃避。”
“我逃避什么?”
“你心里清楚。”
商柘希站直了身体,向下逼视着他,如棠也跟着抬头,但红着眼睛,丝毫不畏惧。如棠不想揭穿的,商柘希一步步逼他,剥削他的心,把他逼得没有生路可走。他甚至还在这打电话,当着他的面,若无其事又找女朋友。
“我不清楚。”
“哥哥,你在嫉妒。”
商柘希脸色阴得可怕,仿佛是被蛇咬了。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
“小棠。”
“哥哥,是你先开头的,是你管不住自己。你都做了什么,你心里都没数吗?反过来问我?”
商柘希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睫毛都抖了一下。他一直以为他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知道,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隐秘。
“真正喜欢男人的,不是你吗?”
如棠往前走一步,反逼近他,扔下一句,不啻于惊雷一声。
“你为什么吻我用我的杯子?那天,你为什么吻我的咖啡杯?”
如棠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他身上了,像小蛇亮出了尖牙,商柘希身形只晃一下,但并不后退,眼神也不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可是并没有雨,只是阴天而已。
空气沉闷无比,不适合回忆,仿佛连带着回忆也带了沉闷、苦涩的味道。如果闪回到春夜,商柘希一个人站在餐厅,拿起如棠用过的咖啡杯,杯子还温热。那一幕也是苦的,咖啡味的。
杯沿沾了一点咖啡渍,唇印过的证明。
商柘希低头看着那只杯子,轻轻吻在边沿上。
夜雨欲来,风在餐厅里回荡,掀起桌布,也掀起窗帘,流苏雨点一样轻轻晃着,墙上的挂画、头顶的玻璃吊灯在轻抖,柜子上的陶瓷、玻璃制品也轻抖,发出窸窣声。但商柘希整个人都很静,吻也像落下的蝴蝶一样静。全世界随风动,可是他捧杯子,寂静到底,仿佛这个吻也带了点荡气回肠的滋味。
吻他吻过的地方。
冰凉的、寂寞的嘴唇,感觉到了温度。
他以为没人知道的,永远没人知道。男人的嘴唇微微下沉,阴郁的弧度,仿佛要带着秘密一起沉没。
“小棠。”
“你解释,为什么?”
商柘希是一种晦暗破碎的眼神,像风把玻璃吹破了,留下一个空空的洞,风直吹进来,要把他嘴边的咖啡杯也吹落。他不回答,如棠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快掉下来了。但像演练了上千次那样,商柘希忽然用力扶住他的脖子,低下头来。
撞在一起的先是鼻尖。
过了那一线。
吻在动荡风波间。
如棠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愣在原地,贴在一起的一瞬,嘴唇肿痛,又麻又酥,他浑身发软,像被蛇缠住咬了一口。如棠仓惶后退一步,又一步,逃跑的意愿那么强烈,腰都要往下折,可商柘希也一步一步逼近。
直到如棠撞上墙壁。
商柘希一只手还扣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吻得更紧、更凶,像要一口气就把他吃了。
完全是强吻,舌头都伸进来了。
如棠终于缓过劲来,心里轰然一声,这个吻带着赤裸裸的,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