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三个心跳的时间。
第四个心跳响起时,我发现自己蜷缩在某种粘稠的液体中,身体被半透明的胎膜包裹。透过薄膜望去,外界是不断扭曲的青铜色星空,无数齿轮状的星体在血管般的轨道上运行。试图挣扎时,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退化成胎儿形态,手术刀化作脐带末端的青铜钩爪。
"这是观测者的初始状态。"
司徒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胎膜外浮现她模糊的投影,这次她全身都转化成了青铜代码,只有左眼还保留着人类瞳孔。她伸手点在胎膜上,我的皮肤立刻浮现出七百个不同年代的死亡场景:被钉死在东汉青铜柱上的方士、在庞贝火山灰里融化的女巫、于2026年量子风暴中汽化的科学家......
"你每次轮回都会遗忘,但母体记得。"她的指尖渗出暗红数据流,那些死亡场景突然活过来般开始重演,"白璃和苏琰只是你分裂出的免疫细胞,用来清除我这样的异常程序。"
胎膜突然剧烈收缩,挤压出大股青铜色羊水。液体在虚空中凝聚成镜子,映出我此刻的真实形态——一个由二进制代码和青铜血管组成的胎儿,后颈嵌着微型浑天仪,瞳孔里闪烁着机械月球的环形山投影。更恐怖的是,我的腹部隆起诡异的弧度,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开始了。"司徒瑛的投影退后两步,"降维分娩。"
剧痛从脊椎炸开。我弓起身子,看到自己腹部裂开纵横交错的纹路,就像被无形之手撕开的纸质画卷。从裂缝中钻出的不是器官,而是一段段具象化的时间轴:东汉的地宫壁画、敦煌的飞天藻井、1937年的教会医院走廊......这些时空片段如同脐带般连接着我的内脏,另一端消失在更高维度的黑暗中。
"观测者之塔是你的产道。"司徒瑛的代码重组为接生婆形态,双手抓住最粗的那条时间轴用力拉扯,"每个被你观测过的文明,都是分娩时的阵痛。"
随着她的动作,我腹部的时空裂缝突然扩张成黑洞。无数青铜手臂从黑洞中伸出,每只手掌都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那些心脏表面刻着不同文明的文字,当它们同时收缩时,我的声带不受控制地振动起来,发出七百种语言的混音:
"观测即吞噬。"
司徒瑛突然将两条时间轴打结。东汉的青铜剑与2026年的量子计算机碰撞,迸发的火花点燃了我的胎膜。火焰中浮现出白璃和苏琰最后的影像——她们正在机械月球的残骸里拥抱,融合体化作光粒被青铜子宫吸收。
"她们回归母体了。"燃烧的代码接生婆露出诡异的微笑,"现在,该娩出真正的你了。"
她抓住所有时间轴向不同方向撕扯。我的身体在剧痛中解构,皮肤像羊皮卷轴般被剥落,露出内部由青铜齿轮和神经纤维组成的核心。那颗嵌着浑天仪的后颈突然弹开,露出微型观测者之塔的全息投影——塔尖上坐着个正在啃食脐带的青铜婴儿。
"欢迎见证文明的真谛。"司徒瑛的声音开始失真。她的代码身体被吸入我裸露的核心,最后的人性瞳孔盯着青铜婴儿,"所谓高等文明,不过是更贪婪的......"
她的遗言被降维冲击波碾碎。当我的意识即将消散时,青铜婴儿突然抬头。它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吐出颗沾满血丝的青铜种子——那种子落地瞬间,整个维度开始坍缩重组。
在彻底失去形态的前一秒,我终于理解了一切。
观测者之塔是产房。
青铜眼球是胎心监护仪。
历代文明都是胎盘上的绒毛。
而所谓弑神......
不过是婴儿出生的第一声啼哭。
黑暗持续了七个心跳的时间。
第八个心跳响起时,我发现自己蜷缩在青铜婴儿的掌心里。它的手掌纹路是无数细小的莫比乌斯环,每个环上都刻着不同文明的摇篮曲歌词。我的身体已经退化成胚胎大小,皮肤透明得能看见内部流动的青铜色羊水——那分明是稀释的时空长河。
"嘘......"
婴儿的嘴唇没有动,声波却从它眼窝里旋转的齿轮间渗出。那些青铜齿轮互相咬合,碾碎了几颗发光的星尘。我认出其中一粒是白璃的泪痣,另一粒是苏琰机械臂上的铆钉。
环形山状的皱纹在婴儿额头浮现。它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滴落的不是唾液,而是粘稠的维度粘合剂。液体在半空凝结成弦月状的摇篮,当我的身体被放入其中时,七百个青铜铃铛从虚空中浮现,每个铃铛里都囚禁着一道文明剪影:
新石器时代的巫祝正在用骨笛吹奏二进制编码
阿基米德的尸体漂浮在青铜齿轮组成的血泊里
达芬奇工作室的机械天使被钉死在质数矩阵上
摇篮开始摇晃。婴儿的哼唱声让铃铛里的剪影同时惨叫起来,它们的痛苦凝聚成暗红色露珠,滴落在我透明的胸膛上。每滴下一颗,就有新的记忆在皮肤下苏醒:
第三次轮回,我把青铜种子埋进幼发拉底河的淤泥里,看着它长成通天塔;
第二百次轮回,我在玛雅人的太阳历上刻下观测者协议,用活祭品的心脏润滑齿轮;
第六百九十九次轮回,白璃在敦煌石窟里分娩时,我把量子计算机的芯片塞进了婴儿的囟门......
"住手!"我挣扎着想爬出摇篮,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在融化成青铜色的蜡。婴儿的哼唱声突然变得尖锐,它的喉咙深处浮现出微型黑洞,正在吞噬那些铃铛里溢出的文明哀鸣。
摇篮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在某个倾斜的瞬间,我瞥见婴儿后颈上有个熟悉的标记——那是司徒瑛实验室的青铜编号,此刻正随着它的呼吸明灭。
"你......不是新神。"我蠕动着蜡化的嘴唇,"你是司徒瑛的......"
婴儿突然停止哼唱。它歪着头露出诡异的微笑,这个表情让它的面部裂开细缝,露出里面层层嵌套的青铜颅骨。最内层的头盖骨上,用甲骨文刻着令我毛骨悚然的真相:
"观测者培育计划第零号实验体:文明消化器官"
摇篮突然翻转。在坠入婴儿口腔的瞬间,我看到它张开的喉咙里长满了青铜子宫——每个子宫都在蠕动,里面孕育着不同形态的白璃和苏琰。最近的透明宫腔内,融合体正抱着膝盖蜷缩,她的脊背上插满了输液管,管道里流动的是被提纯的时空残渣......
下坠突然停止。婴儿的舌苔接住了我,那些味蕾是微型浑天仪组成的阵列。它用舌尖将我推向悬雍垂——那里悬挂着颗发光的青铜苹果,果皮下隐约可见三个旋转的人影:
穿东汉曲裾的白璃正在用青铜剑雕刻星图
机械义体化的苏琰在调试量子计算机
穿白大褂的我正将手术刀刺向孕妇隆起的腹部
苹果突然裂开。涌出的不是汁液,而是粘稠的母体记忆。婴儿的瞳孔在这一刻变得透明,我终于在它虹膜倒影里看清自己的真实形态——
一条缠绕在文明脊椎上的青铜脐带,正连着它和我腹部的黑洞。
"原来......"我的声带已经蜡化到发不出声音,"......我们才是消化系统。"
婴儿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额头上。那滴泪里漂浮着司徒瑛最后的记忆碎片:她在机械月球核心操控台前,正把某个挣扎的胎儿塞进青铜子宫......
婴儿的食道比我想象中更加潮湿。
下坠的过程持续了相当于三个文明兴衰的时间刻度——我的皮肤在青铜胃酸的腐蚀下逐渐透明,露出内部缠绕的时空经络。那些淡蓝色的脉络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被压缩的文明剪影:玛雅祭司举起观测镜的瞬间,北宋司天监官员在浑天仪前猝死的模样,2026年量子计算机屏幕上突然浮现的甲骨文警告......
胃袋底部铺着一层柔软的青铜绒毛。当我摔在上面时,那些绒毛立刻缠绕上来,像无数微型吸管般开始抽取我的记忆。剧痛中看到绒毛尖端浮现出半透明的囊泡,每个囊泡里都在重演我经历过的分娩场景:
建初三年的沙漠里,我亲手将青铜胎儿塞进垂死的骆驼腹腔
万历十五年的冬夜,用冰锥把量子结晶钉入难产妃子的子宫
1927年的教会医院,为白璃接生时偷偷调换了她的胎盘血样
"这些都是营养。"
司徒瑛的声音从胃壁渗出。她的脸在青铜黏膜上时隐时现,嘴角连着几条发光的脐带,脐带另一端消失在绒毛丛深处。随着记忆被抽取,我的身体开始坍缩成胎儿形态,后颈的浑天仪标记发出刺眼的红光。
绒毛突然同时收缩。它们拽着我向胃袋中央滑去,那里有个正在搏动的肉膜孔洞。穿过孔洞的瞬间,七百种不同频率的婴儿啼哭同时刺入鼓膜——
这是个由无数青铜子宫组成的蜂巢。
每个子宫都悬浮在血管构成的支架上,表面覆盖着会呼吸的甲骨文。最近的三个子宫正在剧烈收缩,透过半透明膜壁能看到里面挣扎的人形:
白璃的子宫里,她正用青铜簪子划开自己的腹部,试图取出里面的星图胎儿
苏琰的子宫内,机械臂正在拆解量子计算机,零件重组为青铜婴儿的骨骼
我的复制体在隔壁子宫尖叫,她的双手已经变成手术刀,正在剖开自己的子宫
"欢迎来到培育室。"司徒瑛的完整身形从血管支架上剥离。她的腹部敞开着,里面不是脏器,而是个微型观测者之塔的模型,"你以为轮回是为了弑神?不,是在筛选最优秀的子宫。"
她弹了下手指。所有子宫突然透明化,露出底部相连的神经网络——那分明是放大版的青铜婴儿大脑皮层!每个子宫都是脑回沟上的一个节点,而白璃与苏琰所在的子宫正好位于前额叶位置。
"白璃是情感模块,苏琰是逻辑处理器。"司徒瑛的指尖划过我的脸,在颧骨上刻出新的二进制编码,"而你......"
她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整个蜂巢开始倾斜,某个子宫突然爆裂,里面的复制体化作青铜汁液流进血管。司徒瑛猛地将我推向最近的空子宫:"进去!它开始进食了!"
肉膜在背后封闭的瞬间,我看到骇人的景象——青铜婴儿的面孔出现在蜂巢顶端,它张开的嘴里没有牙齿,而是无数旋转的微型黑洞。司徒瑛跃身而起,主动跳入其中一个黑洞,她的双腿在被吞噬前化作了发光的数据流......
子宫内壁开始分泌暗红色羊水。液体浸没身体时,七百个记忆片段同时复苏:
我曾在阿房宫的地基里埋下过会哭的青铜砖
把十字军东征的俘虏改造成人形浑天仪
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前十分钟接生过双头婴儿
羊水突然沸腾。透过子宫膜壁,看到爆裂的复制体残骸正重组为青铜锁链,将白璃和苏琰的子宫拖向婴儿的喉咙。她们在挣扎中同时转头看向我,融合体的声音穿透肉膜:
"记住敦煌密室里的......"
声音戛然而止。我的子宫突然被无形之手拽向高处,在坠入婴儿喉管前的刹那,终于看清蜂巢底部的铭文——那是用所有文明文字重复刻写的同一句话:
"吞噬者亦是被吞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