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樕就这样静静站在“欢苑”门前,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日光定住了。
暑气蒸腾,街边有商贩高声吆喝,有车马驶过尘土飞扬,可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这一扇朱红色的门。
那门仿佛不是木头做的,而是一道藏着旧梦的幕帘,等着谁推开。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四肢都有些发麻,耳边传来一阵“吱呀”—— “欢苑”的门,开了。
那是一名女子,静静地站在门扉之后。她穿着一袭浅月色的衣裳,眉目清淡,眼神安静,仿佛早就知晓昭樕会在此刻出现。她只是站着,手还轻搭在门环之上,微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昭樕回过神来,抬起眼。二人就这样隔着门廊与阳光,对视了片刻。那女子嘴角略略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与她素未谋面。
昭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迟迟没有开口。
“姑娘,你是来用早膳的吗?”
她转过身,语气如常,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
“厨房里有刚蒸好小笼,茶也刚泡好。”
“我在等人。”昭樕慢步上前,“你们这座酒楼开了很久了吗?”
女子嘴角含笑,语调悠扬,像风吹荷塘:“我们‘欢苑’呀,自太康年间便立在这镐京东街。老一辈人都说,城东三宝:南巷的绣坊、北角的糖铺,还有咱这东边的欢苑。”
她半侧着身子,轻轻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话语里带着那种熟稔得像在自家灶台边唠嗑的从容:
“我们家早膳有讲究,头道是手工擀的葱花卷,热油一淋,香得能叫隔壁王婶半夜爬窗偷看火候。二道是八宝粥,米要泡足三更,枣要去核留皮,甜得不腻,滑得不粘牙。再来碗鸡丝杏仁茶——保准姑娘一口下去,梦都甜上半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俯身轻笑:
“姑娘若不嫌弃,里头坐坐?我们这儿啊,来的是客,走的是缘,吃的是一口烟火,留的是一段人情。”
昭樕点了点头,便随那女子走入“欢苑”之内。
门内并不如外头那般华丽,反而颇为朴素静雅。楼阁共三层,一目了然,中庭设有一座雕花木台,台下围着几席茶桌,楼上栏杆雕工精巧,挂着几串风铃,随风微响。
昭樕信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望去,正对着远处一座灰瓦红檐、气势恢弘的古建筑——天贶观。
那是镐京最古老的道观之一,相传建于前朝年间,供奉天地正神,香火鼎盛,历朝不绝。她小时候曾随姒夫人来过几次,如今再看,却仿佛旧梦重回。
“姑娘你看着坐啊,我去给你倒茶。”那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壶茶重新走来,将青瓷盏摆好,温热的茶香随之弥散开来。
“姑娘,这是我们店里新到的泾阳茯茶。茶饼是今春发的头茬,蒸压得紧,陈香最足。”
昭樕轻轻端起茶盏,闻香一嗅,有糯米香气,喉底回甘,竟真如她所说,带着一股别样的甘凉。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茶呢。”她抿了一口,眉梢微挑,语气也随之缓了些,“挺好喝的。”
“您要是不赶时间,回头再试试我们这儿的糯米黄酒,冬天喝上一口,保暖又解乏。”
“你看看你们早膳有什么特色,各上一份吧,一会儿我还有朋友要来。”
“好咧。”楚娘子应得欢快,转身利落吩咐厨房。
昭樕忽而又问:“老板娘,怎么称呼啊?”
女子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不深不浅的笑,温温柔柔地回道:“姑娘太客气了,叫我楚娘子就好。”
“多谢,楚娘子。”
楚娘子闻言,微微一笑,轻声应道:
“姑娘客气了,咱这小店虽不大,但讲的就是个‘人来有座,客来有茶’。姑娘坐着舒心,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她说罢,提起茶壶替昭樕续上热茶,动作温和娴熟,转身去吩咐厨房,裙摆微曳,恰似风拂轻荷,留下一缕淡淡的茯茶香气萦绕在席间。
窗外天光正好,街边晨市正旺,熙熙攘攘,却与这“欢苑”一隅的清静隔成了两个世界。
昭樕端起茶盏,目光落在杯中泛起涟漪的茶面上,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菜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蒸笼里的汤包氤氲着热气,酥点外脆内松,香气溢满整张桌案。可昭樕始终未等到卫榛的身影。
欢苑内渐渐热闹起来,街坊食客、过客商贩接连入座,笑语喧哗,茶香混着热气在半空里盘旋。可她独坐窗边,一碗茶,两副碟筷,像是与这繁世喧闹隔了一层烟雨。
昭樕低头看了眼桌案,那盏泾阳茯茶已凉了一层,她垂眸浅笑,轻声自语:“再不来,便要独吃了。”说罢,终是抬手拿起筷子,夹了口汤包送入口中。
正当她低头取汤时,却忽觉桌面似有细微变化。
茶盏微微晃动,热气氤氲间,那原本平整光洁的木质桌面上,竟隐隐浮现出几行细小的刻痕——仿佛是被岁月掩埋的旧痕,又仿佛是刚刚被唤醒的梦语。
昭樕眉头轻蹙,凑近细看。
那字像是被温热水汽所引,逐渐从木纹中浮现而出,淡淡的,却极清晰。她静静凝视着那三行刻字,指尖微微蜷紧,仿佛那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心口:
前世问故人,今生唤不回。
一盏茶温旧梦,半盏未凉人先散。
若此身不归来,愿君忘我于风外。
那一瞬间,她手中筷子未落,茶未饮尽,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她看着那些字,眸光渐深,像是有些什么,在心底隐隐被触动——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悄悄拉开了命运帷幕后的一角。
那一瞬间,她手中筷子未落,茶未饮尽,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她凝望着那几行字,眸光渐深,仿佛有什么久埋心底的回声,被这刻痕唤醒——如同一道无声风,拨开了记忆深处尚未封尘的帷幕,让一角命运的光影悄然泄出。
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沿着昭樕的面颊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沾湿了衣襟。她自己甚至未曾察觉,只静静地坐着,眉目未动,仿佛那泪不是悲伤的证据,而是某种无言的回应,自心底流出,替她诉说了千言万语。
马车轻轻晃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低低传来,四下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风穿过帘角的声音。
吕澹原本坐得随意,此刻却像被束了绳般正襟危坐。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剥好的橘子,犹豫着是不是要递给素琴,又怕太突然吓着人,半举着就僵在半空。
“素琴。”他忽然出声,嗓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局促,
素琴本在看窗外,闻声转头,一双眼睛带着惯常的温柔,却也露出一丝错愕,“嗯?”
“抱歉啊,今日出门这事,我……我没提前问你。”吕澹手一抖,橘子差点掉了,赶忙放下,语速却慢了几分。
“没事的,吕将军。”素琴淡淡一笑,语气如她人一般温缓有礼,听不出什么情绪。
“有事的。”吕澹连忙接话,生怕这句“没事”就成了今日的终点,“应该提前问你们姑娘家的……我下次肯定注意。”
他顿了顿,挠了挠脖子,干巴巴地加了一句:“回到镐京后,又是祭祀大典,又是层出不穷的事情,许久未回,家里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所以才会……才会如此鲁莽。”
素琴看着他,有那么一瞬,好像在看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终于轻轻弯了弯唇角:“真的没关系的。”
说完这句,她又微微偏头,像是卸下了些许拘谨,柔声问道:“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那一问,轻得像羽毛,却落在吕澹心头,砸出一圈圈波澜。
“我啊……”他顿了顿,本想说“挺好的”,却又不知怎的,改了口:“我挺想你的。”
说完自己也怔了一下,然后赶紧补救似的胡乱咳了两声,“我是说,挺想……你泡的茶的。”
乞巧节这日,街头比往常更热闹些。红灯高挂,香粉扑鼻,巷子里人头攒动,连风都被挤得转了弯,榆钱似的黄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犹豫着不敢落地。
吕澹小心护着素琴往前走,一边扭头笑着说:“素琴,前面新开了一家胭脂铺,我带你去看看?”
素琴本不爱凑热闹,看着前头那铺子人山人海,本想回绝。可吕澹像只大狗崽似的,一边说一边三步一回头,回头还要冲她笑,一副“你不跟我就丢了魂”的模样,她也只好叹了口气,跟着他走了进去。
才一进门,吕澹就被一股浓得能拧出蜜的香气呛得一哆嗦,咳了好几声才定住脚。他眯着眼一看,只见柜台上胭脂盒排成一排,花名一个赛一个地骇人听闻:
“落雁红”、“醉春烟”、“怜香惜玉”、“媚眼生风”……
他盯着那几个名字,眉头越皱越紧,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十分认真地问掌柜:“掌柜的,你看哪款最适合……那种气质温柔但一瞪眼又让人腿软的姑娘?”
店掌柜是个油滑惯了的老江湖,目光在两人之间一扫,嘿嘿一笑,胡子都抖了两抖:“那得看您是打算送‘未来娘子’,还是……‘心头人’。”
吕澹一噎,下意识瞥了素琴一眼,嗓子忽然发干,支支吾吾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素琴站在一旁,脸上还是一派端庄,耳根却早红透了。她垂眸轻咳一声,淡淡道:“将军怕是看中了自己才来配色的吧,想着哪款最能遮住他的脸皮厚。”
吕澹一下子抬头,满脸委屈地反驳:“我这张脸分明是质朴自然,有棱有角,哪儿厚了?”
掌柜早笑得快岔了气:“姑娘您放心,若是给将军配色,我们店也有款‘横刀立马’,专治不服。”
素琴低下头去,唇角却止不住微微上扬,轻声说了句:“我看您店里,怕是该出一款‘狗尾巴花’。”
吕澹眨了眨眼:“什么?”
“意思是——能摇尾巴讨人欢心那种。”
吕澹当场被噎住,随后又忍不住笑着追上前:“欸!素琴你别走啊,我觉得那款‘媚眼生风’你抹上肯定绝了,风都得绕道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胭脂铺子,吕澹刚捋了捋袖子,正想解释自己方才为何选了“媚眼生风”那盒胭脂,就听得旁边街角忽然一声吆喝:
“哎——小兄弟,姑娘,要不要算上一卦?今儿子时子月,天干地支正合,最灵验不过!”
声音老得发抖,却带着十足的精气神,一听就是个在江湖上讨了多年生活的老滑头。
吕澹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瞥了一眼那算命摊子,只见一个穿着麻衣、头戴破毡帽的老者正端坐桌后,手边摊着一本发黄的破旧卦书,旁边还摆着一碗铜钱和一根鸡毛掸子,不知是算命的还是捉妖的。
吕澹挑眉冷冷回了一句:“我不信这个。”
“哎——”那老先生竟连眼都没睁,捻着胡子悠悠开口,“小兄弟,我瞧你气度不凡、面相清贵,今儿这天时地利人和,老朽就免费给你算上一卦。”
吕澹下意识往素琴那儿看了一眼,就见她已经掩唇轻笑,眼中果然带着一丝调侃。
素琴看着这摊子,倒是兴致来了,温温地开口:“那老先生,你给他算一个卦吧。”
算命先生热情得像遇到了祖传客户,“你属马吧?!”
吕澹一愣:“我属虎。”
“对嘛!”算命先生一拍大腿,“虎马本一家,跑得快!你命里带冲——要不是属虎,你能冲到这节骨眼上买胭脂?”
吕澹咳了一声,干笑两声:“你到底要算什么?”
算命先生神秘一笑,拿出卦盘:“你坐这儿,闭眼三息,心里默念你喜欢那姑娘的名字。”
“她就在旁边。”吕澹忍不住提醒。
“更好!那你大声念三遍!”
吕澹面部一抽,瞥了眼素琴:“……你在逗我?”
素琴已经扭头装作在看旁边,但耳朵却悄悄红透。
算命先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长叹:“哎,小伙子你这感情运,就差临门一脚了!”
吕澹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