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榛闻言,神情微动,眉间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并不知,自昭樕踏入曲州,已有整整十年光阴。
这一切,是他这几个月才从焦军师、吕澹、甚至是下棋时与他说闲话的老将军口中,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他听人说她自小便被送往北方,说是“天命所归”,实则是命中带煞,不能久留中原。可那日她年仅七岁,尚不识朝堂纷争,却被迫离开父母,远赴千里之外的边陲之地。齐姜公每隔三月一封亲书,信中只字不提宫廷,只劝她保重身体,多与焦傅亲近。她回信寥寥,却句句带笑,言辞懂事得不像一个孩子。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可是想齐姜公和姒夫人了?”
昭樕闻言一怔,随即轻轻一笑,语气温婉却透着淡然:“父亲大人年岁已高。你回关中复命,我也正好回家看看。”
她说得轻巧,可话尾那一丝藏不住的微颤,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
“你若愿意,那便一同回去。”卫榛道。
昭樕低声应着,似笑非笑地问道:“占卜师说,我过了十六,便可回关中了,是不是?”
她神色微黯,低头捏着袖口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自知,自出生那日起,命便不属于自己。
她是齐姜公与周王之妹姬姒的晚来之女,是王室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嫡出公主。她降生那夜,天象异变,星月晦明,宫中群鸟夜鸣不止。占卜师抚筮之后,只留下一言:“此子乃大吉之命,可镇社稷之动荡,保王朝之太平。”
从那一刻起,她便有了“周姜昭樕”之名,赐周姓,得“昭”字封号,光风霁月,贵不可言。她的身世不是荣耀,而是一场从未选择过的命运指派。
在她七岁那年,占卜师又起一卦,言她命格虽吉,却与关中水土相冲,若久居京畿,恐祸及亲族,惟有远赴北方,可引乱世归定。一句话,便让她成了王命之下,被“放弃”的一子。
她离京十载,前后三年,都过得极为艰难。初至曲州,她夜夜以泪洗面,信笺寄去一封又一封。信纸上是歪歪斜斜的字,是“我想回家”,是“阿父我想你”。可她从未收到准许归京的回信。
而她慢慢长大了。她跟随焦傅学诗礼,跟随军中师兄学马术兵法,也见过瘟疫、兵祸、市井、荒村。
“枝枝,我会护你。”
话落时,卫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他以前是最反对她回镐京的人,总说“你在曲州安稳就好”,“京中不适你久留”。而如今,他竟这样轻声应允。
昭樕怔了一下。
她有些不敢相信,卫榛竟然真的松口了。他一直是最不赞成她回京的那一个——甚至在之前,她还听见他对焦傅说:“她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就好,没有必要再淌一遍镐京的浑水。”
可如今,他竟这般温柔地答应她。
她很意外,不善言辞的卫榛,竟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他以前从不曾许诺什么,话到嘴边多半含糊搁浅;即便关心,也总藏在沉默与皱眉里,从未像此刻这般坦白温柔。
她眼眶微热,唇边却是忍不住的笑意。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下唇,脸颊泛起淡淡的粉红,声音小得像怕被风吹散:“真的可以吗?”
卫榛看着她,心头一软,像是春雪悄然融开。他轻轻一笑,柔声道:“当然。”
她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喜悦,又带着些许局促不安。她瞥了眼桌边那一碟还未用完的伤药,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又立刻收回,像是踌躇了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小声说道:
“那我……我帮你把药涂完,再回王府,也可以吗?”
她低着头,声音软软的,尾音微颤,像春水轻晃,羞意未散,连耳尖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
卫榛听到她的提议,心里竟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突地生出几分不自在。他低下头,耳根不争气地热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昭樕泛着微红的脸颊,神色微僵,连眉峰都紧了紧。
他心想,‘回报恩情不等于以身相许。’
随即清了清喉咙:“这外伤让医师来就好了。”
可看到昭樕微红的脸颊让卫榛不由得想调侃几番,
“又变成小兔子了?” 卫榛轻轻地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和温柔。语气虽带笑意,仿佛他在用这种轻松的方式,化解那份微妙的不安与羞涩。
“我不过是想照顾你而已。”
两人之间的空气忽然静了下来,仿佛连呼吸都轻了几分,时间在这一刻无声凝滞。
卫榛微微低垂眼眸,指尖缓缓摩挲着杯沿,像是无意,又像是为了掩饰心中那抹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抬手缓缓饮了一口水,动作一如往常沉稳,唇角却因微微抿紧而显出几分不经意的紧绷。
面上看似平静如常,心底那丝细微的不舍与温柔,却悄然漫了开来,如泉涌无声。
昭樕也低着头,轻轻咬了下唇瓣,耳尖微红。她垂眸拢住的那一点点局促与不安,仿佛都被卫榛投来的目光一点点抚平。
四周静得只剩火光微摇,帐中气息,温软得令人微醺。
卫榛的嗓音忽而低低响起,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像轻柔地拂过水面:“又变成小兔子了。”
这一句,并未带着以往的调侃,反而轻得像是一句耐心呵护的叹息。
昭樕怔了怔,指尖下意识绞紧了衣角。
过了片刻,卫榛才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温润如脂的玉佩,晶莹剔透,光晕细腻,在微光中折出柔亮的光线。玉面之上,雕着一个婉转柔美的“枝”字,细细打磨,似乎寄着某种无声的情意。
卫榛垂眸看着那玉佩,指腹轻轻一摩,像是理顺心中某个压了许久的执念,声音低沉而温柔:
“昔年在…镐京,曾为求一护身之香火。”他微顿一瞬,唇边浮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今日……以此玉,护你平安。”
昭樕怔怔接过玉佩,指尖碰触到那温润细腻的质地,仿佛心头也被一股柔软的暖流包围。
她微微低头,轻轻抚过那枚“枝”字,眉眼间,缓缓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干净、柔和,如同夜色中绽放的一朵小小微光,不耀眼,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帐内灯火摇曳,四下静谧无声。
温柔与温暖,如同慢慢沉淀下来的细雪,悄无声息地堆满了彼此之间所有未曾言说的柔软
两人静默相视,虽无多言,卫榛的目光依旧淡然如水,而昭樕眼中的情意却已溢于言表,温柔的情感在这一瞬间默默传递。
昭樕轻声开口,声音浅浅的,仿佛微风拂过水面,不起波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你变了,阿榛哥哥。”
她的指尖仍轻抚着玉佩的温润弧线,雕于其上的那个“枝”字温婉如昔,带着她独有的婉静与柔意,仿佛就是命里那一丝未曾斩断的线。
那是她的字,那也是他记得的她。
卫榛垂下眼睫,没有立刻回应。火光静静跳动,在他侧颜描出一层温淡的金光,将那本就沉静的轮廓染得更深一分——眉峰如刃,眼神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动摇。
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寡言清冷,可此刻静默之间,却像藏了许多无人知晓的过往。
“是吗……”他轻声应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不知是答她,还是答自己。
这是一个新身份,甚至另一个名字。他曾跪在泥泞血水中,亲手埋葬了前世的她;如今却能在这静谧的庭院中,将象征着平安与心意的玉佩,重新交还给眼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孩。
那一世,他只欠她一条命。
这一世,给了他还她一条命的机会。
回到曲州后,卫榛仿佛突然变了个人。
每日卯时七刻,天边才泛起一线鱼肚白,他便已踱出卫府大门,身影被薄雾笼着,一身便装,腰悬玉佩,步履沉稳,沾着晨露、踩着微光,仿佛连风都拂不过他袖角半寸。
他每日准点到城南清平坊街口,去寻张大爷闲聊喝茶。
张大爷是坊里有名的“旧事活宝”,凡是能吹的不能吹的事,全在他三寸不烂之舌里轮了一圈。
今日见卫榛远远走来,张大爷捋着小胡子,笑得比晨雾还得意:“哎哟,北宣王殿下今日可有福气了!赶上我讲当年独闯金窟,斗退四十九条大汉的事咯!”
卫榛慢悠悠坐下,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上回不是说五十九条?又折了十个?”
张大爷噎了一噎,旋即大咧咧摆手:“唉——打得凶就算双倍!四十九个,能顶九十九个!”
卫榛捧着粗瓷茶碗,眸色微沉,却不动声色地顺势一问,声音压得极低:“张大爷,可曾听说过……有人从一个地方,忽然就‘失魂落魄’,穿到了别处?”
张大爷抬眼,眨巴了半天,神情严肃得仿佛要讲个天大秘密,结果凑近咕哝一句:
“听过呀……隔壁李寡妇家小狗,上月突然掉进水缸,出来后不认娘了,天天追着猪满院跑!”
卫榛:“……”
他抬手,饮了一口冷茶,勉强忍住了想捂脸的冲动,只把半句话憋了回去:“……狗的世界,果然深不可测。”
到了午时三刻,他又准时出现在柳巷王大妈的小院前。
王大妈是曲州出了名的“耳快嘴快”,凡街巷传言、绣楼私语,没她不知道的,就像一棵年年开花结果的“消息柳”,风一吹就洒满一地闲话。
“殿下来啦。”
“王大娘,今日可有什么热闹?”卫榛眉梢淡淡挑着,语气似有似无的随意。
王大妈早已叉腰提着空篮子立在门口等着了,笑眯眯地凑上来,嗓门堪比城楼大鼓:
“热闹!南巷那账房小子昨夜跟楼上的小丫头跑啦!县太爷的三姨太也不甘寂寞,今儿闹着要跳湖!呸呸呸,一年八跳,曲州比年节还闹腾!”
卫榛微微一挑眉,顺手接过王大妈递来的活鸡,低头笑道:“行,我回头凑个单子,看还能不能攒出一支湖边合唱队。”
王大妈乐得一拍大腿,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记得记得!攒够一打,回头送你府上三篮鸡蛋!”
卫榛提着活蹦乱跳的肥鸡,步子不急不缓,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话飘回去:
“别送活的。府里再多长条腿,我都得按武林规矩分门立派了。”
王大妈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连院门都差点踹歪。
街巷里,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摊头的烟火气热腾腾地拂过耳畔,绣楼上,几个小姑娘探头张望,手里捂着嘴偷笑,指尖掩不住地发颤。
卫榛却一派闲闲,左手拎着活蹦乱跳的肥鸡,右手掂着刚买的一串青杏饴糖,腰侧玉佩叮叮作响,走得从容又自在。
鸡翅膀时不时拍打着他腿侧的布袍,发出一阵阵不甘示弱的噗噗声,像极了身后跟着一群叛逆的小兵,踢踏着从战场归来的胜利队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金光镀在肩头,连那只气呼呼挣扎的小鸡,也被拖得步步生风,羽毛在斜阳下飞得满天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