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浓作化不开的墨团。上官沐曦盯着窗外游走的竹影，辗转难以入眠。直到丑时梆子敲过三巡，才勉强入睡。这一觉极不安稳，每每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惊坐而起，却看不到那袭红衣，只听见疾风骤雨拍打门窗作响。
勉强睡了一阵，人尚未清醒，下意识向枕畔探去，入手却是冰凉一片。
……是了，月兄被他气跑，不会回来了。
你真是个混账！
上官沐曦如是痛骂自己。
月兄平日对你百般维护，护着你照顾你，即便月兄喜欢男子，那又如何？怎能因着这种事对月兄说重话，惹他伤心！
魂不守舍离了床榻，漱洗罢，开始做每日的挥剑练习。
一套剑招练了多年，心不在焉下，仍使得行云流水。第一招贯日式，先作斩击突刺。紧接着是第二招流云式，中途变招，脚尖一点旋身跃起，化直刺为上撩。
落霆式！空中腰腹用力，随剑下劈。
不等招式变老，腕骨一动，将刚猛劈势猛地收回，转成防守姿态。此招名为——
黑衣剑客蓦然出神，剑招一滞。
此招名为，挽月式。
胸中一片沉郁，少年反手收剑入鞘，抱着剑闷不作声环视一圈，自嘲地笑了笑，独自回了客房。
*
有道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对上官沐曦来说，一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逝。孔月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他曾到过影教，向教众询问孔月下落，结果那些教众守口如瓶，半个字不愿透露。稍微多问几句，反而触怒对方，挥舞着兵刃就把他往外赶，嚷嚷骂着“不许窥探教主行踪”。
上官沐曦束手无策，只能暂时放下寻找月兄一事，先全神贯注修炼功法。
循着先祖指引，断经绝脉后，需修得通心澄明，方能领悟“神凤九重天”功法之奥妙。
若论修心，不得不提观止门。这观止门与其他门派不同，肩负着看守妖族“执念海”的使命，门中弟子道心稍有不稳，就会被执念海中妖语迷惑，轻则疯癫，重则身死。因此，观止门世代以修炼心境为重，且乐意与四方来客谈天论道，切磋心得。
上官沐曦决意去观止门讨教。行了数日，终于来到观止门下。
守门弟子看了一眼拜帖：“上官沐曦？你是何门何派何人座下？”
上官沐曦道：“在下无门无派，一方散修。”
“散修？”守门弟子脸上带着不屑：“你连炼气期都没到，还好意思自称修称？”
“这有何妨？”上官沐曦笑容不变：“莫非来观止门的人是为斗法，不求论心？”
那弟子还待再说，一道空灵女声忽然飘来，插入这段对话：“道友所言极是，请他上来吧。”
“是，圣女。”那弟子瞪了上官沐曦一眼，忍下不忿，引他往阶上走去。
踏过青玉阶，穿出聆音亭，入了静室，一名紫衣少女正端坐蒲团上，气质圣洁而清冷，眼眸中蕴着浅淡忧愁。虽然蒙了面纱，不教人看清相貌，但只消看她一眼，就知此女定是位绝色佳人。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修真界第一美女，观止门圣女杨芷。
上官沐曦道：“多谢圣女出言解围。”
“真是个怪人。”少女不作理会，自顾自道：“阶旁就是执念海，即便是金丹期修者，但凡道心不稳，也来不上这青玉阶。你没有灵力护身，竟能安然无恙走到我面前。”
圣女这是在夸自己呢！
上官沐曦朗然一笑，就要说话，却被杨芷打断——
“但你心不静。”
“我上青玉阶时，心中并无杂念。圣女这话从何讲起？”
“但你心不静。”杨芷重复一遍之前的话，语气更加笃定：“静或不静，我一看便知。你神思明净，至纯至澈，不易受外物纷扰。可是你心底装了一个人，一个让你魂不守舍、日夜牵挂的人。”
“我……”
“此人是你心之安处。一日不见此人，一日不得清净。我这儿没有你想要的功法。若你愿意，倒能为你开解一二。”
上官沐曦默然站了片刻，缓缓道：“我这桩心事，确实不知道向谁倾诉。让圣女见笑了。”
*
修真界近日盛传，怀剑门弃徒上官沐曦不知怎的得了观止门圣女青眼，在观止门一住就是半月有余。
二人年龄相仿，容貌相配，有言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时间，关于二人关系的谣言甚嚣尘上。
当孔月回到凡界，与小一研读完书籍，顶着宿醉昏沉沉醒来，就被这道晴天霹雳惊到心乱如麻。
“唉，老天爷赏副俊长相就是好，这上官沐曦灵根都被废了，圣女还愿意和他双修？”
“听说是日夜双修，恩爱得紧，观止门上下都在筹备圣女婚事了！”
“我倒要去婚礼上瞧瞧，那小白脸长的什么样，能让圣女倾心！”
贴身佩戴的双鱼长生锁变得灼烫不已，一瞬间痛彻心扉，胸口如有刀绞。
上官沐曦居然这般厌恶他，避他有如蛇蝎！为了让他死心，居然连一天都等不了，就跑去和别的女子欢好！
他痛到极致，面孔煞白，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宿、宿……宿主……】
孔月放声长啸，根本听不见这声呼唤，一袭长袍翻卷犹如业火，顷刻间消失在狂风中。
*
“你来了。”杨芷端详眼前少年，露出满意神色：“看来你快找到答案了。”
上官沐曦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这些时日多亏圣女劝解。”
“坐。”
杨芷指了指身旁蒲团，上官沐曦会意，在她对面坐下。
“如此，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论心。”杨芷脸色平静：“你认为，身为男子势必传宗接代，同性相恋有违人伦，所以不该接受。可是此人是你至交好友，你也不愿和他疏远。”
“是。”上官沐曦痛快承认：“托圣女的福，我在问心台上修炼了几回，彻底看清自己的心。我放不下，舍不得！”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通透似琉璃的眼珠钉住了上官沐曦：“上官公子且我听一言。这天下芸芸众生多是凡人，无仙缘者不知几何，营营苟苟至多百年，就会化作一抔尘土。勉强引气入体后，不乏资质下乘者，被拒于大道之外，含恨饮终。”
“待入筑基，再延两百年寿命，能结成金丹的修者仍是千里挑一，而后元婴、化神、渡劫，更是百里挑一、十里挑一。偶有惊才绝艳者，每一步看似水到渠成，实则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千年心血化为乌有。”
黑衣剑客指尖攥紧，神色微动。
“修仙一事，本就是与人争气运，与天夺寿命。所谓人伦，不过是凡夫俗子划下的道儿。上官公子，既然你已经选择逆天而行，又何必循规蹈矩，困囿于训诫言语？”
上官沐曦深吐一口气，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圣女所言甚是。修真路途漫漫，能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陪着已是万幸。既然我舍不得他，就算把他的手脚砍断，都要把人不择手段留在身边，这才叫凭心行事！”
高洁悲悯的圣女神色一僵。
他没有注意到杨芷异样表情，还在表达赞叹：“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上官沐曦心道，虽然我对月兄不存在那种花前月下的倾慕情意，但月兄确实是我一生挚友，绝难割舍。
不如这样好了！月兄恋慕我，想和我白头偕老，反正我只想着练剑，修成“凤神九重天”，没念头谈情说爱，连杨姑娘这样的绝世美女在眼前都毫不心动，我俩岂不是正好配成一对！
月兄不愿意只做我兄弟，那我可以嘴上把月兄当媳妇儿，心里继续把他当兄弟啊！凡间夫妻不就是同床共枕，同出同进，和我们有甚区别！
就像杨姑娘说的，他人眼光不必在意，被男人摸一摸、亲一亲不会少块肉，没什么可在乎的！
黑曜石般的眼睛湛然生出神采，上官沐曦开怀道：“我算是大彻大悟了！多谢圣女指点！”
杨芷：？
究竟领悟了些什么？
面纱下，杨芷抽了抽嘴角，端住高深莫测的做派，下道逐客令：“上官公子请下山去吧。你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
孔月早就到了观止门。青玉阶不长，对他而言却难比登天。
一想到心上人此时可能在与旁人双修，他真想不顾一切闹上门去。
可是……可是……
到时候真看到沐曦与那女人在床上亲昵，他又要如何自处？
桀骜魔头闭上眼，握紧长生锁，力道大得几乎将那锁捏碎，心中一片酸涩怆然。
倘若沐曦当真背叛他……
红衣人背光而立，面容沉入阴影，不可言说的暴戾想法飞速疯长。
直到惊喜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月兄！？”
孔月霍地回首。
一个暖烘烘的身体迫不及待钻到他怀中，紧紧将他抱住。
上官沐曦搂着心心念念的挚友，话中带了哭腔。
“月兄，你怎的一去就是这么久！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