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之想住哪儿?”马车已经驶进宫门,总得确定一个具体的地点。
启明宫的布局易殊自然一清二楚,但于他而言在哪儿并无差别,便随口点了一个名字:“就去溪园吧。”
多年未曾听到这个地名,李自安愣了愣神。
那是易殊以侍读的身份首次进宫住的地方。地界偏远,鲜有人来,倒也适合易殊,毕竟他现在不方便露面。
只是那里没几件像样的用具,估计要大开库房。左右他留在库房的东西都是等倾之采撷,李自安垂眸点了点头,追云便将调转马车往着偏僻小道行了。
像是过了什么楚河汉界,马车外的风声也大了一些,连带着车轱辘也转得慢了下来,压着什么东西发出声响。
启明宫毕竟也就这么大,马车越行越慢,最终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到了。”追云的声音穿透帘子传进车厢内。接着马车哐一声小幅度下陷了一些又抬起,估计是追云从车辕跳了下去了。
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清晰:“这儿自从易侍读搬到琼瑶宫去后就没人住了,所以也就没派人打理。”
易殊率先一步下了车,见追云弯着腰拔着地上的野草。他手脚麻利,说话间马车附近这一片都被清理干净了,不然根本没有下脚的地儿。
易殊抬起头一望,眼前这座立于放肆生长的杂草之间的院落便是他当初的居所。
阔别多年,故地重游,倒没激发他半分触景伤怀的情绪:“看来溪园倒是福泽之地,连杂草也能长得这么旺盛。”
绿色的长袍掠过半人高的杂草拖到了地面,与一片冬日里濒临枯死的生命交相辉映。
李自安等春桃跳下去了才拎起洁白的锦衣下摆缓缓下了车。
此时来不及传唤其他仆役,追云便在前方亲自开路,硬生生从满目荒夷中扒拉出来一条通往院落的路。
索性溪园偏僻归偏僻,至少没人敢偷工减料,所以门扉除了染上一层青衣,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朽坏。
追云拉开潮湿的门,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众人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扇了扇风便侧身进去。
屋子里逼仄狭小,骤然涌入四个人还是有些拥挤。进门的木地板还爬上了几点青苔,纸糊的窗纸有晒干的雨渍,窗沿下面晾着还未编成册的竹简,地上依稀可见墨迹,像是多年前不小心打翻的砚台,此时已经褪了色。
虽说溪园属于李自安,但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他都是第一次来。
他抬眸瞥到西墙有一团黑色,像是写了什么字。便起身走近一看,还真是字迹。只是那列字写在与他腰齐平的墙面往下行,实在是奇怪,毕竟这个角度不论是写还是看都十分别扭。
“殿下在做什么?”易殊同另外二人讲了几句话,转身刚好看见自家殿下半蹲下身,白净的长袍坠到了地上,像一副弯折的画卷。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伸手提起洁白的布料。
身后传来衣料的摩挲声,李自安知道是谁过来了,倒也没有回头。因为此时半蹲下的角度刚好看清了墙面上的字。
难怪方才还在思索这个角度提笔写字估计不太方便,但是看清楚上面稍显稚嫩的字迹,倒是说得通了。
差点忘记了住在这里的是十年前的人,这个高度十二三岁的少年站着正对墙面书写刚刚好。
墙上尘封的字迹稍稍有些褪色,李自安的指尖抚上去,透过墨渍好像隔空触碰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穿着浅青色衣裳哪怕跌落谷底也仰着头的倔强身影,被他冷落也端庄行礼唤一声“太子殿下”。
易殊自然知道墙上是他的字迹,只是时间太久他也忘记了,站在殿下身后倒也看不见,便出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李自安转过头时,窗外的光穿过他的发丝,给他的侧脸打上一层柔光,狭长的丹凤眼闪着细碎的笑意:“倾之猜一猜?”
想必是些稚气的话,易殊摇了摇头:“大概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李自安对于让自家侍读猜也没什么执念,便笑了笑,垂眸道:“还好倾之一直在。”
易殊有些不明所以,刚想开口询问,便听见春桃问道:“公子以前是住在这里吗?”
她仰着头望了一转,溪园这看似连着好几间屋子,但是每一间都不算大,刚刚她和那个侍卫哥哥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
“倒也不算,只是少年时住过一段时间。”易殊转过身道,毕竟入宫以前一直都在宁北侯府。
春桃和追云估计兴冲冲地走了一遭,此时都有些累了,但这里也没个歇脚的地方,便只能站着。
易殊凭着记忆走进里屋端出两条长凳,拿出帕子擦了擦:“今天实在是舟车劳顿,坐下来歇歇脚吧。”
他又回头冲李自安道:“殿下也过来歇一歇。”
李自安收回按在墙上的手,直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不歇了,当去回禀皇祖母了。”毕竟他回来并没有遮遮掩掩,恐怕早就有眼疾手快的前去通知太后了。
追云方才坐下来,听到这句话立马就站起来,一副随时出发的状态,坐在同一根凳子上的春桃差点摔下来,不满地瞪着他。
李自安在冲春桃挠头道歉的追云肩上拍了拍,示意他坐下,才开口道:“你连夜赶路已然倦怠,不必与我同去。溪园的修缮还要费好一番功夫。”他不在的时候,启明宫的仆役都是追云在管,什么人是自己人,追云才是最清楚的一个。所以把修葺重装溪园的任务交给他才不会走漏风声。
追云望了望自家殿下,又望了望破败的溪园,仅仅眨眼间就做出了选择。
比起面对威严的太后,他宁愿在溪园拔草。
毕竟殿下失踪后,他们这些即使被殿下特意放值的侍卫还是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去好好拷打了一番,所以即使是在这里干苦力,他也不想见到太后的脸了。
……
景仁殿外浓郁的苏合香熏得人头疼,但是殿外的宫人像是习惯了一般,神色如常。
此时其实按理说还未到太后晨起的时间,因为李自安他们本就是连夜出发,此时就算到达皇宫也不过寅时。
但闻喜见到李自安时,神情平和并无异样,别说是在进皇宫,恐怕在进入汴京城之时,整个景仁殿的人就已经知道太子回宫了。
长长的回廊,安静得渗人。
李自安倒是并不忐忑,压低声音问道:“公公久见,不知皇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闻喜脚下步伐稳健,平静地回道:“娘娘凤体康健,其他的事儿咱家也不敢过问。”
李自安知道太后身边的人嘴严实得很,便也不再追问。
说起来闻喜毕竟是看着李自安长大的,心里也在琢磨殿下在太后心中的含金量,便斟酌着道:“殿下……实在是寒了娘娘的心。娘娘从小多疼您啊,”闻喜有眼力见儿的省略了李自安擅自出宫这一部分,然后有几分情真意切地建议,“殿下多服软总不算坏事儿。”
说话间已经走到殿外,李自安明白闻喜有意拉拢,倒也真挚地道:“有劳公公了。”
闻喜没在吭声,在门外高声喊道:“太子殿下驾到——”
里面许久没传来声音,但闻喜像是心有神会,冲李自安面色平静地道:“殿下请进吧。”
朱红色的殿门开启又关紧,白袍人影从容地踏入殿内。
“孙儿叩见皇祖母。”李自安掀开前袍,直身跪下,头往下点到碰到压在地面的手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