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是机械坟场最难见到的颜色,只有在暴雪后的清晨才能看见。
但红色却是最常见的噩耗,每次遇到他都会绕远些。
今天不一样,清晨,云枢挪开避难所的铁皮,笼紧大了两圈的破棉袄探出头,洁白的积雪上流淌着鲜红的热血,蜿蜒地从门口经过。
血迹是从一区来的,一区是离空投区最近的地方,位置好,一区的主人也会多变。
云枢没有在意,直到路过看热闹的人多了,他才有些好奇。
他拦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打听原因。
“你还不知道?一区来了一个好俊的哥哥,说要给我们饭吃呢!”
听到“饭”,云枢嗤笑一声:“给饭吃?能白吃?”
“听说要学习,学会的人能留下来,每天有饭吃!”
云枢狐疑道,“这些血迹怎么回事?学不会的难道杀了不成?”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少年抱怨一句,“跟去看看又没有什么损失。”
云枢跟在孩子堆里,顺着血迹一直往上追溯到原点,那是一座废弃的医院,门口吊着十几具正在放血的尸体。
底下群聚的孩子见此情景毫无惧意,反而觉得解恨。
孩子是机械坟场最弱小的群体,他们一直在一区的制裁下苟且偷生,每年不少孩子被他们抓住打死,或者因为他们的掠夺而饿死。
现在一区“改朝换代”了,孩子们内心毫无波动。
云枢也是如此,曾经他会祈祷新来的一区首领会对他们仁慈些,后来经历得多了他也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资源是有限的,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谁都不可能手下留情。
在热乎乎的馒头烫到手心时,云枢还是坚持这个想法。
身边与他一样被吸引来的孩子都在狼吞虎咽,快要吃完一个再举手要了,他也后知后觉大口撕咬起来。
今天的饭到手了,真香。又可以活一天了。
虽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但至少要做个饱死鬼。
医院大门口,左墙边尸体挂着雪在寒风里飘着,右边热灶烧着,源源不断的馒头从院内搬出放上蒸笼,再分发到所有两手空空举手要粮的孩子手上。
半小时后,所有人吃饭的速度明显下降了,蒸锅被搬走,热灶也被几捧雪花盖灭。
来了。
云枢心想,他们该支付这顿饱饭的代价了。
上次他为了一个泡过废水的面包遭受了一顿毒打,今天他一口气吃了8个馒头得付出什么呢?怕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云枢浑身紧绷,警惕地盯着大楼幽深的出入口。
如果有人要来对付他,一定会从这出来。
“我是一区的新首领,诸位可以称呼我星弦。”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在万籁俱寂的雪地里勉强能听清,为了不漏过一丝信息,众人下意识屏气凝神仰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星弦站在二楼的走廊里,肩上披着他们从未见过的洁白、蓬松的狐裘,看起来暖和极了。
“待会有人带你们去学习,一周后考核,失败的人直接退出,懂了吗?”
原来他叫星弦。
云枢的视线紧紧黏在了他面上,心里怀疑,只是学习,不流血不受伤还管饭吃,机械坟场从来没有这样……这样……的人
云枢没读过书,尚不知这种人该如何形容,只是在疑虑的同时难免心生亲近。
然后笨拙地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好几次。
云枢低下了头,将自己藏在了建筑的死角里,无缘由的低落。
读书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情绪叫自卑。
为了吃饱活命也好,为了离他近一点也好,云枢从未如此持续不断地努力,完全打破了他十四年来的习惯。
一个月以来他认识到学习是一件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只会浪费精力、体力,还会消耗纸笔、零件,竟在那瞎折腾,折腾完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一周末的考核里通过。
只不过星弦在他心里的位置越发高了。怎么会有人因为别人做了这么多无用的事而愿意提供食物?他没有豁出性命为他抢物资,也没有为他跑腿办事,甚至未曾给他端茶倒水,他却愿意养着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一个月里身边的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人越来越少,云枢却越来越开心。
这说明令星弦满意的人不多,但他算是一个。
再过了半个月,机械坟场所有适龄的孩子都来过了,留下来的仅有两人。
今天是考核日,云枢阴暗地想,要是那个同学犯错就好了,这样他就是大人唯一需要的人。
这场考核云枢毫无悬念地通过了,他往对面一瞄便知,那个同学应对错了。
陀螺仪不是这么修的,他没理解里面的规律。
这一点视频里讲过,具体的语言描述他忘了,但他能记住这种感觉,并在具备基本材料时复现这种感觉。
目送最后一个同学离开,云枢兴奋地想尖叫。
他从未想过自己与旁人比有什么特殊,直到一场又一场考核里无数人被赶出考场他才惊觉,原来他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是那么多人费尽心思也完不成的。
这是不是证明他是特殊的,是厉害的,是……被他需要的?
那他会见他吗?
“你是唯一符合要求的人,大人许诺你一个奖励,如果你愿意跟着他的话。”
“我要见他!”云枢这么说。
“只是见他,没有什么想要的?”
云枢再次肯定,忽闪的眼睛溢出兴奋和热情:“想见他,现在可以吗?”
良久,仆从带着他从教室出来,“主人许诺过你奖励,自然是可以的。”仆从嘴里轻声念着,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大人现在……”仆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上到顶层。这栋楼原本就是医院,顶楼是住院层,星弦选了条件较好、视野最开阔的一间病房作为落脚地。
门是新装的铁门,看起来十分牢固。
仆从敲响铁门,“大人,这个孩子要的奖励是见您,我带他来了。”
说完两人便在房间外等候。
老房子不隔音,偶尔能从门缝里听见窸窣的动静和低弱的气喘声,证明房间里是有人的。
良久,云枢在门外等得浑身都凉透,腿脚僵硬了,门才缓缓开了一条缝,走出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
她是机械坟场少有的医生,所有夺下一区的人在清洗上一家势力后都会留下她的性命。
按理说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却在出门时险些一脚踩空。
“瑞纳医生,大人他?”
“大人的身体他自己心里有数,我什么都不知道。”瑞纳医生的口风很紧,说完便离开了。
仆从再次敲门,还未开口就有了回应,
“放他进来,一个人。”
仆从守在门口示意云枢可以进去了。
云枢只将门推开一小块足够他钻入的距离,进门后很快将门关上,不让门外的寒流涌入。
绕过屏风他看到纱帘后一只指节修长毫无瑕疵的手,划亮一根火柴扔进了炭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