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安稳觉,朔星的梦境并不算安稳。
无边的黄沙自上而下倾斜,剜着她的血肉,将她掩埋,她高高仰起头,神情平和而宁静,每一片被凌迟片下的鲜红都被溶解在这世上最不值钱的黄金中,像水母之死,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留下。
——她是黄沙的子嗣,怎么来的,就从哪里消失。
她好像在死去,又好像没有,这个过程似乎是剧痛的——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就是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痛苦。
全程,她的灵魂似乎被剥离出一半,悬浮在上帝的视角看自己赤.裸的身躯,眉目安详到仿佛这只是一场沉睡。
蔚蓝的海将沙子浸湿成不透风的爱,干渴和沉溺,这两个不应同时存在的词此时同时进行着,温柔又残忍的神秘仪式。
天上的巨大左手——三重眼的地母神芬戈?比约斯自祂手心粉紫色的眼中哭泣出金黄的泪,满怀慈悲地,大手一下又一下抚过她的头,顺着发丝下垂的方向。
夏恩化成了小狗,舌头舔舐她的面颊,黏糊糊冒泡,同一条血脉的连接拉扯不断,千丝万缕。
眼泪自埃维金共同的三色眼中落下,明艳瑰丽的色彩,被雾水朦胧氤氲,然后一点一点的,除了盐水的咸涩,什么也不剩下。
悲伤扭曲融化了全世界。
迷蒙的半梦半醒中,她突然恍然意识到,她在迎来金色的永别……
————
再次醒来,朔星睁开失焦的眼望向天花板,大脑融化成软绵绵的糖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颅内炸响起钝刀慢磨的疼。
夏恩还在舔她的脸,热乎乎的舌尖在面颊上陷进一个小坑,又松开,好半晌,朔星才意识到那是西索在一下一下伸出手指戳她的脸颊。
“……别弄。”她一下抓住了男人的手指,忘了加常带的敬词。
作乱的手停下了动作,任由她握紧,手指被女孩手心的软肉包围,然后顺着无力垂下。
“西……索?你怎么进来的?”
朔星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对世界重新聚焦,把一切事物变得清晰,她让自己坐起身,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揉眼睛。
灵魂一半悬浮在天上,浑浑噩噩。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阳光太明媚了些还是海风太温柔,朔星居然从男人身上看到了耐心,身上属于野兽压抑却又张扬的气息荡然无存:“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哦,那个孩子看不到你一直闹,所以我就擅自刷卡进来了。”
“乔?”
“嗯哼~”
朔星望向窗外,天气很好,世界被分成天和海两种界限,高饱和度的蓝天上还能看到海鸟被缓缓吸入云间去,朔星原先有些沉郁的心情也不自主被吹淡了乌云。
“不好意思,他没有添麻烦吧。”朔星道歉道,双腿挪出被子。
“有哦。”西索弯了弯眼道,“一直哭闹,现在应该在哪个角落掉眼泪吧,真让人困扰呢。”
这是他夸大其词的结果,事实上,男孩不知为何很怕他,只是沉默着掉眼泪,在船上四处走,跟了西索很久才敢鼓足胆子拦住他,蒙了泪水的棕色琥珀瑟缩着。
“不好意思。”朔星又一次道歉,但接下来她都不再有动作,只是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去看看吗?”西索问。
发散的思维被西索唤回,朔星眨了一下眼,浅色的长长眼睫遮盖住眼里的情绪,她轻抿着唇,似是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手指近乎粗鲁地蹂躏过左耳的耳垂,自残式的。
西索静静等待。
“如果,我是说如果,”女孩低着头开口,额前的发丝遮住她的双眼,“西索先生,是什么样的原因,你会对绑架你的绑匪产生依赖,甚至于一步也不愿意分开?”
乔的情感纯净真挚,但过于真挚了,反而像一面镜子,更清澈地映照出你的丑陋——不该是这样的。
“斯德哥尔摩?”西索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他并没有得到朔星的否认,“没想到星酱扮演的居然是这种角色啊,所以,看样子你在迷茫,对吗?你希望摆脱那个小男孩。”
没有承认,但也同样没有否认,朔星一言不发,内心不断地挣扎着,没有方向。
西索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蛐蜒一样钻进耳道,细而长的足轻轻摩拭敲击着鼓膜,像面对食物般温柔细致。
“真可爱呢,星酱,心肠软得不行,对谁都很温柔,有趣到让我都有一些后悔了……后悔——”
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明,小声到朔星根本设听清。
“后悔什么?”
“没什么呦~”男人声音荡漾,一个音能转十个弯,“人质对绑匪会产生情感,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你对他太过温柔,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既然这样,把假象戳破掉不就好了吗?”
“像肥皂泡那样,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啪。”
“等到了港,再想个办法把他交托给别人,以免在去巴托奇亚共和国的时候成为累赘。”
男人的脸上带笑,可金色的眸中却没有温度,是食肉者的冷漠观察。
朔星其实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复杂,右怪,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
她是一个直觉性动物,但又一贯撒谎装傻;她明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偏佛要给自己套上道德规则的枷锁;她冷血冷肺,但又一向心软,好说话到哪怕是委屈自己。
她是个谜,她自己无论绕了多少圈也无法解开,摇摇欲坠的死结。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是——
西索:他会成为累赘,要丢掉他,戳破他的幻想balabala……
朔星:明白了,是他太没警惕心,不能带他涉险了,得先把乔托付给可以信任的人。
与其说是是鸡同鸭讲,倒不如说是左耳进右耳出,认准了自己的观点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使撞了也不回。
很多时候,她缺少的不是人生导师,她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倾听者。
朔星抿了唇,像是明白了什么。
下定决心,她抬起头,三重色的眼里是重新筑成的坚定,层层色圈是看不见的厚障壁,她站起身,恹恹的火苗重新燃起。
“谢谢你,西先生,我明白了。”
语毕,她没有给西索说话的机会,出门去寻找乔。
西索露出经典豆豆眼,连手里的扑克牌都掉在了地上,难得的无措,或者说疑惑:“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
乔·恩格特抱着膝坐在走廊上,低头盯着深棕色地毯上的花纹,怔怔愣愣。
朔星,那个女人叫朔星。
他一次次将那个对于他来说过于晦涩的名字在心头滚动。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衔住了那颗粉紫的三重色眼,眼球在口腔内壁与软舌之间融化,变成草莓味的糖浆,滑入胃里……
他舔了舔唇,感觉到唾液在齿间滋生分泌,和食欲混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忍不住想要靠近、紧贴,把女孩像蜡液一样融化,然后揉进体内,仅仅是因为一小点触碰也会感到雀跃,为什么会这样?
他迷茫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没有经历过苦活的指尖指腹柔嫩,透着粉红,此时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抑制不住地兴奋。
蠢货。
有谁这样叫他,在脑海里森森地笑,像轻微拨动琴弦——是久违的重逢,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乔·恩格特眨了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八九岁的孩子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但对他人的感知却是最敏锐的。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人心中的想法是什么,这些乔都能借助■■■■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得不到朔星的消息。
女孩明明站在那里,却好像并不存在的鬼魂,茕茕孑立于众人,使乔无意识掀起恐慌的浪花,忍不住想要逃离变数,想要把一切紧紧抓回手掌心。
但是——
想要吃掉她,想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想要含住她生命的跳动……
这些并不属于他的想法左右着乔的思维,水中塞壬,引路飞鸟,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试园将他循循善诱入深不见底的黑渊,扭曲改造稚嫩懵懂的魂灵,然后彻底取而代之。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无比缓慢的过程,像蚂蚁肢解巨象。
真的要吃掉她吗?真的能吃掉她吗?被肢解开散落一地,属于乔·恩格特的肉块头脑混沌地喃喃自语。
当然。■■■■说。不舍得吗?因为她给了你一颗糖?就因为一颗愚蠢的草莓糖?
乔其实很好收买,那些靠近他愚弄他的孩子也只是吃准了这点,肆无忌惮地利用他,在他身上索取,以朋友之名试图置他于死地。
——毕竟他脑子不好,只要随便给一点好脸色,他就会遵循本能,像条闻到肉味的狗一样毫无尊严凑上来,双腿夹着尾巴,伸出舌头极致谄媚讨好。
他是近亲结婚诞下的野兽,一面镜子,照镜子的人笑,他也跟着笑。
“乔?”女孩平静的声音在不远处轻轻落下,却在乔的耳道内一次次回荡,被放大,“你一直坐在这里?来,起来吧,我拉你起来。”
她完美地补全了乔理想中姐姐的位置,握住他的手纤细却有力。
“……我想了很多,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很重要,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你是一个独立健全的人。”
她娴熟牵上他,引他走进房间,然后按开了配备的电视机。
[奥托杜雷港恩格特一家遭遇劫难,疑似揍敌客所为,恩格特夫妇不幸去世,其小儿子下落不明,如今,其女正在尝试接管家族产业,接替父亲的职责……]
[卢卡斯·恩格特,奥托杜雷港海港协会会长,他在任期内竭力维护海运产业往来稳定,做下了无数功绩,如今却就此长眠,让我们为他们致以最深切的哀祷……]
不算意外的消息,在不久前,乔就已经从■■■■那里知道,可奇怪的没有太多悲伤,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电视关闭,朔星看向他,微微屈身,保持平视:“乔,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
[她在撒谎哦。]
一直以来沉默着不肯透露朔星心中想法的■■■■突然开口,不知道为什么,离开恩格特家后他开始变得活跃。
他语气恶劣。
[她在想要怎么丢、掉、你。]
乔心脏落了一拍。
他是一面镜子,会对善作出反馈,反之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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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等待的日子古井无波到有些无聊的程度。
海一望望不到尽头,深色的海给人忍不住带来一种对于自身存在渺小如尘埃的悲凄绝想,原先觉得很震撼的美景在见得多了以后忍不住开始腻味。
朔星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船上的服务人员们为什么从不往窗外看了。
渐渐地,她也变得有些闭门不出,除了每天在甲板上按时进行的身体锻炼,她不再四处没见识地乱晃,而是去叨扰西索,请他教她识字。
是的,她在识字。
文盲的感觉使朔星生出无事可做的绝望,在纠结了一个晚上的翻来覆去,她终于下定决心敲开了西索的房门,表达她的诉求。
她都做好被拒绝的打算了,不过西索意外的好说话,除了刚开始在听说朔星并不识字时表现了一些诡异以外,他笑眯眯同意了请求,然后从船上的图书室翻出一本给三到五岁小孩启蒙的读物。
“真让人惊讶,星酱是什么隐世部族出来的人吗?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呢。”在教到一些常见词汇时,西索故意地感叹道,“居然连猎人都没听说过,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吧。”
朔星捂住脸,对于自己闹出把猎人当作打猎者的洋相羞耻不已,耳根有些发烫:“大概算隐世部族吧,住在沙漠里从不接触外界,落后贫穷的那种。”
西索呵呵地笑,然后目光从发丝间露出的耳尖移到朔星放在桌上的手机,意有所指:“可是……星酱的手机,是没见过的款式啊,我也好想要一个啊~”
“这个啊。”朔星看了一眼屏保,随口敷衍道,“只是朋友送的自改机,白嫖的不用白不用,不过功能很少,基本和板砖差不多。”
“是什么样的人啊,好历害~说起来,明明没看到星酱有充过电,这个手机也一直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