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什么样的?
每每读到童话书,阿蕾娜总升起这样的疑惑,但她注定得不到解答。
因为爱神岛从不存在春天,常年不化的积雪,门前檐下的冰柱,被得发红发僵的手和呼吸说话间呵出的白雾,这些无一揭示着北风的凛冽,常见到惹人厌烦。
她讨厌冷空气。
相比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成群结队去外面撒欢了似的疯玩,她更喜欢呆在小小的壁炉旁,听木柴燃烧的噼咔声,裹着毯子缩成一团,让火焰烤红她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母亲一次又一次无休止地用她那把缺了齿的排骨梳理着她的头发,梳理着她最为乖巧最为安静的洋娃娃,唇边带了沉浸于自己世界的笑。
梳齿磨过头皮,掀起淡淡的痒意。
金发在火旁被烤得像一掬散落的山阳。
这时候,春天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有火,有灼热的气浪吻过面颊,有橙红照亮一切的光。
隔着覆了皮毛的木门,把屋外的冻土、极夜、风雪统统隔绝在外,她有自己的春天,是火,是封闭,是怀抱。
是带了风雪气息,有些湿漉的,姐姐的怀抱。
“姐……姐。”她在一无所有的冰冷中开口,是失去了春天的寒冬,“可以抱着我走吗?我会很听话的。”
她一无所有,满盘皆输,仅剩一枚没多久就会被挥霍殆尽的唯一筹码,于是她费尽了心思,渴望用这一枚仅剩为自己博更多的利。
思考的静默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所有人都对朔星的选择心知肚明。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朔星一向很好说话,出于她自己都难以解释的心理。
于是,阿蕾娜陷在能融化霜雪的体温中,整个人几乎可以感受到贴着薄薄衣物透过来的烫,连带着皮肤开始灼烧。
她环上了朔星的脖颈,努力让自己更多的皮肤贴上朔星,仿佛这样就能沾染上更多说明白己尚且还是生者的证明。
“有的时候,姐姐真的很好说话呢。”她贴在朔星耳畔笑,近乎耳鬓斯磨。
“也许吧,那只是因为无关紧要。”朔星的声音平静。
听到朔星的回答,阿蕾娜轻轻笑了起来,吐气故意打在耳边,吹进后颈:“可不见得吧,明明姐姐心里是很抵触的,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无所谓。”
因为没有人说话,她的话声在通道内格外清晰。
“为什么这么说?”
朔星的动作依旧没有停顿,目光虚虚落在前方的路,吝啬着不愿分给阿蕾娜一点。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否认,也不肯定。
阿蕾娜仍笑着,从喉间颤抖着吐出破碎的气音,胸口起伏:“是肢体哦,肢体反应。”
“姐姐的肢体在抗拒,抗拒我的接触,就像被迫用手去摸还在活动的蛞蝓一样,很僵硬,很难受。”她的语气很轻,“姐姐明明很讨厌别人的靠近,讨厌触碰,这根本不是所谓的不在意,从一开始就在意得要死。”
朔星终于有了反应,眼球向下,看向怀里的女孩,脸色被走廊顶上的灯光模糊成一片白,轮廓带着一层柔和的薄薄光晕,很不真切。
“所以?”她问。
“所以姐姐在撒谎,一直以来,都是谎言,甚至骗过了你自己。”女孩嗓音软到像在撒娇,“不过,其实也不算高于假话,毕竟,你也的确不在意,只不过,不在意的对象,是你自己。”
“你在压抑什么?自我惩罚什么?”
气氛骤然凝滞,阿蕾娜明显感觉到托着她上臂的手不自觉用力,肱骨被折断,刺出皮肉,但她仿佛没什么知觉,弯着眼快意地笑:“姐姐,你可以回答我吗?我很好奇,你和你在意的那个人相处时,也是这样的吗?”
绿色融化成了池塘里捞出的湿萍,混着绿藻,黏在手上湿哒哒向下滴着绿水,怎么也甩不掉的湿,风一吹就带走大团大团的温度。
朔星低头,瞧见女孩右臂上滑落的红,拉成细细的路径,再从伸着的指尖滚下,她原先愈合了伤口的右手也沾染了一大团的黏腻。
“这与你有关吗?”她反问,松开了用力的手,女孩白皙的上臂留下了骇人的指印。
“无关,的确无关,只是好奇而已。”
女孩的语气使人想到拉丝甜腻的麦芽糖,在耳道里结成一团糊耳的黏稠。
“姐姐这样子会很吃亏的哦,尤其是被有些人,得寸又进尺。”
顺着她目光凝成的丝,朔星看见黑发青年平静的侧颜,恍然想起自己脖子上的东西。
“是提醒吗?”她问。
女孩甜美地笑:“不,是光明正大的挑、拨、离、间。”
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朔星停下脚步,面前通道的尽头,合金打造的银灰色厚重大门拉开了一条缝,光从缝隙里射出,照着门外那一团混沌不清的暗,却怎么也化不开。
“啊。”朔星小声叹道,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法,“有人,有人先我们一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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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基地里还有谁?
朔星的手被占用,腾不出空闲,她抬脚踹开门,让更多的光亮倾泻,驱开了一小块的黑。
是科尔克吧。她想。
那个自她而醒来就一直不曾看见的人,他走到了前面,为了什么呢?
“无所谓吧,反正只是阴沟里的臭虫,”阿蕾娜冷嗤,然后柔下了嗓音,“就是这里了,拉弗松的栖息地,姐姐,我知道一个绝佳的观景位置,接下来,让我来带路吧。”
“等到拉弗松的火光亮起,一切都可以得到解答。”
朔星放下了她,然后,看着女孩向前迈出一步,消失在黑色中,心蓦地落了一拍。
“姐姐,我在下面。”等到下方传来女孩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自嘲自己的草木皆兵。
朔星对着漆黑向前一步,从高于地面两三米的门内跳了下去,脚下踩到坚实的石块。
这里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空腔,无比巨大,莫约有三四个篮球场的大小,有水,远处没过小腿的地下水在光亮下闪了粼光,但没有结冰,也许是因为是活水的缘故。
流动的清脆声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楚,蓝灰色的,可以看见水下黄色的岩石。
因为太黑了,库洛洛使用念能力,自掌心升起了一团橙红的火。
宛如误入艺术殿堂,当光照到钟乳石表面的方解石晶体,瞬间闪着数不计数的灿光,就像谁人往上面撒了碎钻,浅黄色的石笋和钟乳石轮廓圆润,浑然天成,林立在洞窟顶端,仰头望去,正如置身石林,似要滴落。
这是朔星过去从未见过的风光。
她仰头望着,险些被地上凸起的岩块绊倒。
“小心些。”派克诺妲扶了她一把,提醒道。
“谢谢。”朔星站稳身子,道了声谢,向周围看了看,发现四处环顾的人只有自己,不禁疑惑,和派克诺妲凑近了些,像是感叹,“你们的反应都好淡定啊。”
派克诺妲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笑了一下:“你是说这些啊,虽然说的确很美,但,对我们来说其实已经见得很多了,看得久了,也就不奇特了。”
“习以为常?你们平时经常能看到这些吗?“”
“差不多,因为一些我们团长的私人爱好,我们会去很多地方。”隐瞒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派克诺妲解释道。
“探险团?”
“应该算是。”她听到身边女孩小小的惊叹,粉紫色的眼在火光下像是要烧起来。
再向前一些,就需要淌过那一条灰蓝的地下水,很宽,看样子是跳不过去的,犹豫了一下,朔星还是抬脚。
没有想象中的冷,柔和的水挤进短靴,包裹住双脚,果冻似的没过膝盖,行走时,那种古怪的阻力像是被轻轻地吻过,她动了动脚,登时,透明的水波就一圈圆荡开。
没有走太久,阿蕾娜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地势偏高的平台上,然后盘腿坐了下来,身下平滑奇形的岩石一层一层向下,像融化的蜡液,又像浪,总生起一种它在流动的恍惚感,只有触摸了,才恍然确认它还是固体。
“我们要等多久。”虽然兴致很好,但朔星还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扭头看阿蕾娜。
她的鞋子被库洛洛给顺手烘干,不得不说,他的能力千奇百怪,而且很好用,简直居家旅行必备产品。
“用不了多久的,我保证,一定会在时间到之前告诉你出去的方法。”女孩的手放在腿上,偏过头看她,“不坐一坐吗?姐姐,至少,在拉弗松来之前,我们还可以聊会儿天的。”
“今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我知道的,姐姐,你一定一直紧绷着,一定很累。”
“这不是拜你所赐?”朔星尖锐回应,打断了阿蕾娜的话。
空气又凝滞住,朔星僵站着,沉沉的,沥青般的黑一大团地将她包裹,是街边商贩卖的粘鼠胶,她动了动,是缓慢的,拉着一片长丝的。
最后,她还是最先服了软,猫踩着被单调整自己喜欢的姿势一样,朔星学着阿蕾娜坐下,动了动交叠的腿,将被压住的斗篷抽出。
远处基地的一点光亮异常显眼,像夜空中的一粒星。
“说吧,你想聊什么?”
女孩又笑了起来,朔星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的表情,那一定是弯着眼,绿眼睛嵌在没有血色的脸上,化成一汪,又深又沉,尽管抿着唇笑得温软,但还是让人不敢恭维地阴森。
她拉长了音:“那——姐姐想聊些什么呢?”
朔星反问:“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吗?”
这是真心实意的疑问,有的时候朔星都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而对不久前试图致自己于死地的刽子手,她居然能和对方心平气和坐下,讨论聊天的话题,这简直是神话故事。
“那真是令人伤心,真没想到我们如今也走到了无话可聊的地步。”阿蕾娜仍是笑,轻飘飘的,“但是,姐姐,我想你想错了一点:我们之间可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展开说的。”
“有什么?”
“数不尽数。想必,你走到现在,已经累计了不少疑问:有关泥火鱼、有关这个基地、有关长生不死……这些就像攒豆子,一粒一粒,掉进篮子里啪哒一声,虽然只有一小粒,但迟早,堆积成山的疑问会漫出篮屉,哗啦倾倒,而现在,唯一能解答你这些疑问的人就在你的身旁。”
“姐姐,怎么会没话说呢?”
阿蕾娜换了个姿势,由盘腿改为坐在边缘,轻晃双足。
“我的能力……不算强,也不算弱,其实就是效仿长生的原理,在尸体的小腹长出一团念,因为混合了生者本身末散的念气,能够做到让死尸拥有本来的记忆,也勉强算是死而复生,可复生的人究竟还算不算原本的人,这就是哲学家们才该考虑的东西了。”
“本来,我想的是杀死姐姐你,再使用怎能力,当然,对成年男性以外的使用能力,会使我触犯自己曾经立下的制约,然后立刻死掉——但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我的死会使念力更深刻,你可以认为是诅咒,诅咒不会因为施咒者的死去而消散掉,反而会因为强烈的情感更深,按我原先的计划,你会得到我的记忆,你想知道的,你所疑问的,你将追寻的,一切都能在我的记忆里找到答案,可是我做错了一点。”
她停下了讲述,咬住下唇。
“做错了什么?”朔星问,她认真倾听着,目光虚虚转向女孩。
“我不能,至少不该,不该隐瞒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激起你的逆反心理,这才被那个垃圾钻了空子,用一副自我感动的样子自以为是地把你转换成了异种,而我的能力对已经拥有种子的人起不了效果。”
朔星皱了皱眉,胸口堵塞,但没有任何表现。
“——异种只有拿走了种子才能死去,而种子里蕴含了那个人的所有,一旦死去,我再使用能力,操控的也只是一团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满盘皆输,可如果我一开始就坦诚,把一切放在你的面前,也许结局不会变成这样,为了真相,你一定会选择正确的那一方的,毕竟,从一开始,我就对你不报任何恶意,姐姐。”女孩垂着眼,显得委屈又无害,“对不起,姐姐,但我们之间本不该产生那么多误会。”
她没有说谎。
这朔星可以肯定,她的直觉一向准确,但是,在确认阿蕾娜的真诚外,她的警铃仍在响。
也许她没有说谎,但她绝对隐瞒了什么,通过颠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