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顾元琛的眼疾又复发了,特从行宫请了御医,第二日这消息便传了起来,说是太后与敬王起了争执。
燕儿也听说了此事,趁着姜眉午睡,和另一位平日侍奉茶水的宫女窃谈起来,恰被从梦中惊醒口渴难耐的姜眉听到了,她脚步向来很轻,赤足走在地上更是不见声响,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议论主子”的话去。
“快去,娘子不能喝凉的,再多烧些热水来——”燕儿吩咐道。
没有旁人在,两人也不必在意什么“尊卑”,燕儿扶着姜眉回去躺下,笑着说:“这些日子不下雨,天又热了,姑娘睡不着和我说就行,我为你扇扇子。”
姜眉按住了她的手,问了问小怜如何,犹豫了片刻,问燕儿方才她们说的人是谁。
“是敬王爷啊,娘子是不是忘了,是陛下的弟弟。其实啊,他才是如今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陛下反而不是……不过这些我也不清楚,姑娘就更不用操心这些事了。”
“他的眼疾是怎么回事。”
姜眉在燕儿手心换换写道,此前因为种种缘由,她从未主动去打探顾元琛的消息,也是今日才知道了他身患眼疾之事,
“哦,好像是先前出兵北蛮时落下的病,似乎是王爷身边有不少亲信在北蛮出了事,死得可怜,甚至担心尸骨腐坏,都是烧了之后带回来安葬的,王爷伤心过度,又受了重伤,不知怎么的,眼睛就忽然看不见了。”
见到姜眉有些惊讶,燕儿又说:“姑娘也觉得吓人是吧,好好的一觉醒来,眼睛旁人看着无异,自己却连光都瞧不见了,咱们普通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敬王爷那样心高气傲的,倒是也可怜。”
姜眉下意识点了点头,用手按在自己的腹上,燕儿见了噗嗤笑了出来,把她的手向下移了移。
“姑娘又忘了?孩子在这里呢,你摸的是你的肚子。”
姜眉垂眸陪笑了一下,掩饰着尴尬和羞涩,可是神色又转瞬变得恍惚,在燕儿手上继续写字。
“什么意思?哦,姑娘是想问小怜姑娘会不会给敬王爷抚养?还有这样的事吗?”
她反复写了两遍,燕儿才大约看懂了她的意思,见她点头,也认真思想起这个问题。
“好像也不无道理,毕竟小怜既不是陛下的骨肉,也不是姑娘你的,无论以什么名分养在宫中,都不大好,你也知道,皇家是最看重血脉的……这不是陛下不疼她,陛下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
燕儿仔细思考着:“敏王殿下离京千里,何况也有两个郡主了,赦王爷更不必想了,这样说来,敬王爷倒也算是最合适的,诶,姑娘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姜眉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又问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燕儿虽也是一知半解,可是难得见姜眉对发呆以外的事感兴趣,便绘声绘色给她讲了起来。
“很吓人啊,只听说王爷才进了太后娘娘宫中,还未请安便被太后娘娘训斥,吵得很凶,太后娘娘还说敬王爷是逆贼,还要人把他扣下关押,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姜眉又写问,问燕儿是否知道太后和顾元琛不和的因由。
“唉,当年的事情可乱了,我年纪小也知道的不多,可是你说啊,明明是亲生母子,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敬王爷脾气太差了,就算他是兰夫人抚养长大的,可太后娘娘也是他的生母啊,闹这么僵做什么……”
燕儿见姜眉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摇着头,显然是不大认同她说的话
“我听说,太后娘娘当年利用他争宠,他差点就死了。”
燕儿不由得“姑娘这都知道!是陛下和你说的吗?原来当真有此事,我们还都以为是传言呢……唉,也不好说,总归是自己的生母,王爷的错处还是要大一些的。”
姜眉忽然出声询问,比以往说的句子都要清晰,燕儿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沉郁,只是鼓励她如今嗓子养得好,说得越来越流利了。
“有时候还会痛,也是我太懒,不愿意开口。”
燕儿笑了:“姑娘你不必和我开口说话,你继续好好养着,等陛下回来了多和他说话呀,你亲口告诉她你已经有了身孕,陛下见你嗓子养好了,还有了子嗣,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宫人送来了热水,姜眉喝过后便继续歇着了,燕儿为她扇了一会儿扇子,见她睡着了,便离开不再打扰。
姜眉忽然睁开眼,她睡不着,因为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总是想到顾元琛的眼疾,想起燕儿方才说的话,辗转反侧,最终想到那一天和顾元琛在马车上遇袭,寒风如凛刃,天色昏蒙,白雪漫山,不见丝毫前路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放手一走了之的,那个时候明明还没有酿成苦果,还是都来得及的,可是为什么,她做了那样可笑的选择,就如同她现在自寻不愉,偏要去想顾元琛成了瞎子的事。
*
时近黄昏,周身寒凉,顾元琛挣扎着起身,扯掉了覆在自己眼上的布,不只是他双目未愈,还是屋内昏黑的缘故,朦胧无依,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手探向床边,他抓到了一样绵软若无骨的东西,那是女子的手,他下意识叫了一声“眉儿”,随后想到这只会是香茵。
“王爷,您醒了!”
香茵惊喜万分,因御医说过,顾元琛的眼疾是因为疲累忧思所致,若是今晚前能醒来,便无大碍,可是对上顾元琛涣散的目光,她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
“王爷?”
香茵又唤了一声,试探着用手靠近顾元琛的脸,以往的他目光冷厉,她不敢和他对视,这是头一回,她能端坐在他身前,静静望着他的脸。
手指将要触摸到他面颊的时候,顾元琛开口,轻声说道:“我看不见了?香茵,何永春在哪里?”
香茵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去找何永春,顾元琛仰面躺下,抬起手臂向上,好像这样就能触及视野中那片朦胧的纱。
御医为他重新施针,换上了新的药,可是那层纱却还是在,即便他阖目落入黑暗里。
“王爷近日来一定要小心安养,每日进补,切忌动怒用气,少食少饮,也可让这位夫人每日早午为王爷揉按穴位,想来半月之后,王爷的眼睛便能恢复如初,自然,微臣也会留在府中,每日为王爷诊脉,确保王爷无虞。”
顾元琛微微颔首,直言问道:“本王是不是瞎了,你且说实话,本王绝不会怪罪。”
太医连忙跪下请罪,说着些表决心的,定不遗余力的话,让顾元琛务必宽心,见不再追问,便汗涔涔被何永春送离开了。
屋内的沉默让人心悸,香茵看着顾元琛彷徨的神色,忽然痴痴地劝说道:“王爷,您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即便真的有什么,妾身与何公公会照料好您。”
顾元琛微微向她这边转了头,香茵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极为不妥的,跪在了顾元琛身前。
这些日子顾元琛不常出门,卧床安养的时候,香茵是尝尝陪伴在侧的,日子久了,难免就会忘记了些什么,譬如自己的身份。
“你没什么错,”他轻声道,空洞的目光通过声音寻找香茵的身形,“你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京城?”
香茵不知他是何用意,怯怯地回答道:“妾身的家人都在京城,还是更喜欢京城一些。”
“好,那这些日子就多承蒙你照拂本王,待回京之后,本王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不必担心陛下问起。”
“怎么,你不愿意吗?”
香茵只在心理叹息着,却不知道为何顾元琛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竟也直言询问。
“妾身并非不愿,只是妾身也想侍奉照料王爷,陪伴王爷左右。”
“本王对你没有男女之情,"顾元琛直言道,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说话轻柔,“不能给你名分,不能给你宠爱,却受你恩义,岂不是让本王做无情无义之人?”
“不,不是的,香茵对王爷也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仰慕,男女之情是为两相知意,是为夫妻……香茵仰慕王爷,所以想要留在王爷身边,人在这世上何其单薄,终究要寻一志向,妾身不求一世安稳,但求从心,追随王爷,妾身甘之如饴。”
顾元琛打断了她,静静说道:“正因你有情,本王才更不能留你……你也应知道,这世上需以情报情,本王对你无以为报,你年纪还小,还不懂……”
他说着便想起了姜眉,眼目便似被人剜去一般剧痛,香茵连忙上前,按照方才太医说的办法为他揉按眉心。
“王爷,您是不是因为那位姜姑娘忧心?是不是因为她,您不愿留臣妾在身边。”
“谁和你说的?”他语调微扬,却并无愠怒之色。
“是做女红时小莹姑娘告知臣妾的,只听得大概,知道她是王爷的心上人。”
顾元琛沉了眸,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香茵喉间一哽,借着灯花闪烁时,把眼里噙着的泪无声息地落下了。
“妾身明白了,一切都听从王爷的安排。”
“你若不想走,本王也不会勉强,你可以一直和小莹她们在一起在王府住下。”
便这样,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答案,也没有前路,香茵吹灭了灯烛,扶着顾元琛躺下,似乎一切如旧。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香茵已经打算离开了,顾元琛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用手背托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呼吸都要凝冻了的时候,再缓缓放开,仿若一块轻薄的纱,抚过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