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硬是在燥热的夏日里育生出一丝寒凉之气。
顾元珩立在殿门前,身边跟着冯金,昨夜夜深之时,顾元珩得知了敬王顾元琛到达定州行宫的消息,还不等他作出考量,顾元琛身边的人便传来了他病重的消息。
顾元珩派了身边所有的随行太医前往医治,晨时才得回禀,才知昨夜的情势的确是危急万分,自然为顾元琛设下的宴饮自此推迟。
行宫远不及京城宫闱,敬王所住之处并不遥远,何况身为兄长,身为天子,理当前往探望大周征剿北蛮的功臣。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躁雨拦住了脚步。
等了许久,雨势已经小了许多,才欲踏入连廊,迎面吹来夹着雨丝的凉风,忽然觉得喉间不适,轻咳了几声。
侍女端来茶盏,他结果却并未饮茶,反而解了斗篷回到内殿,命人再上热茶来。
这是姜眉劝过的,要他爱惜身体,莫要贪凉,几日未见,再想起她不常瞧见的笑颜,不免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既然已经等了许久,便等雨停了吧,这几日朕一直好好养着,莫要再落了风寒。”
“是!陛下,您方才午膳用的不多,可要再吃些点心。”
他命侍女端上来一盘梅干酥饼,恭敬道:“陛下,今晨便让人快马为姜姑娘和小怜姑娘送去了,奴才瞧着这东西不算甜腻,您也应当喜欢。”
“好,你有心了。”
虽不能相见,能与她同品尝一道小食,也算是寥解思念。
“她们两人可好?小眉的身体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提起了姜眉,顾元珩眼眸间显然多了几分明快,话也多了起来。
冯金道:“陛下放心,小怜姑娘最近练的书法您昨日已经看过了,自然是很好的。”
“嗯,小怜聪慧,学这些很快。”
“有了王爷自北边带回来的草药,太医已经配制了不少医方,在慢慢为姜姑娘调养着,特别是姜姑娘的嗓子,卑职前日走时听她同卑职道别,已经能听懂‘慢走’二字了。”
顾元珩不由得灿然一笑,却道:“你倒是会说,倒不如说是你耳朵好了——”
他顿住,接过茶盏沉思片刻。
“先去看看敬王吧,他有了定夺,其余的事便能有个安定。”
只是这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味,因而直至天幕已黑,时隔数月,顾元珩才得以再见顾元琛。
大殿内蕴着干苦的药气,顾元珩认得何永春,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比先帝的年纪还要大,却一直陪在他这个弟弟身边。
他老了,已然是外表能看出苍苍之貌的年纪,却也可怜,这么多年了,顾元琛身边都没再能有一个何永春陪着。
太医都是在自己身边侍奉许久的,他们的诊治,自然不会有误,顾元琛没有装病。
“王爷今日可有醒来?”
顾元珩让何永春不必奉茶,特赐他坐到一旁回话。
“陛下,王爷不曾醒来,但是比昨日的情形好多了。”
“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倾身为顾元琛掖紧被子,却触到他瘦削的肩膀,更瞧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禁眉峰紧蹙。
何永春无奈摇了摇头,答道:“王爷胸口中箭,一直养的不好,又被乌厌术石暗算了一道,伤及心神。”
顾元珩知道他没说谎话,转头看向沉沉睡着的顾元琛。
他眼上敷着草药,蒙着一条黑绸隔阻光线。
“先前跟在琛儿身边医治的是何人?叫他来见朕!”
何永春忙跪下,答道:“陛下,王爷昨日昏睡过去前叮嘱过奴才,让奴才前往恳求陛下,不要治罪于随行的医师!”
“陛下,那医师名叫鸠穆平,是从前为王爷医治寒疾的人。”
顾元珩思虑片刻,忽想到了什么,让何永春平身。
“朕不治罪于鸠穆平,可是如今敬王病重,终究是他医术不精,才延误了医治,今后朕会安排两位太医专职照料敬王,他若是能协助医治,敬王得以痊愈,尚能将功抵罪,若再有差池,朕也不会心慈放过。”
何永春替顾元琛谢过圣恩,又答了顾元珩几个问题,陪天子行至殿外。
“好生照料你们王爷——何永春,朕记得你如今七十又六了吧。”
顾元珩忽然停住脚步,语气稍缓和了一些。看向一头白发的何永春问道。
“启禀陛下,奴才如今七十三了。”
“你年事已高,却还能陪伴琛儿左右,朕心甚慰,待回京之后,朕会对你赏。”
何永春埋首答道:“奴才谢陛下隆恩,分内之事不敢邀功,只求尽心侍奉王爷左右。”
“嗯,你们才至定州,如今身边可缺人侍奉?”
何永春担忧顾元珩借此安排宫人,忙回明此事,称已经有王府中的侍从侍妾自京中前来行宫,想必不日就会到达。
顾元珩放心了一些,带人离开了,何永春跪在地上一时竟有些起不来身。
他缓缓提起衣袍,把膝盖从青砖上拔了起来,回到了沉睡不醒的顾元琛面前。
明明昨日还是暑热的天气,一场雨过后,天却凉得人手脚冰冷,四周更静得有些骇人。
风声低呜着,何永春为顾元琛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低声唤了一句:“王爷。”
自是没有人回答。
他没醒来。
自幼时那次落水的时候,王爷同陛下便不再似从前一般的手足之情,冷淡了许多。
从小到大,不知有几多次,顾元琛每每想要回避,都是装病躲过了顾元珩的探望。
每次顾元珩走后,他便总是低落许久,若谁扰了他的心绪,必然是要被他呵走的。
可是怎么唯独这一次,王爷是真的病倒了,他被病气缠着,被噩梦缠着,无论怎么呼唤,都醒不过来。
*
“姐姐,我们能养下这只小麻雀吗,它还活着呢!”
小怜撑着着一把专合她手大小的油伞,三步并作两步的,光脚从中庭的花池处跑回了廊檐下,摊开小手掌,把一只湿漉漉的麻雀交到姜眉的手中。
骆钰县一连几日闷热异常,焚风灼人,今日好不容易下起了绵绵细雨。
小怜还想回水里走一走,却被姜眉按住了肩膀。
她摇了摇头,示意小怜不要贪凉。
“小麻雀不是会飞吗,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燕儿笑着答道:“风急雨大,许是小麻雀飞累了。”
姜眉抓着麻雀,接过了燕儿递来的布巾,小心擦拭着,手上却晕开一丝血痕。
她扯开这麻雀的翅膀给小怜看,告诉她这麻雀断了翅膀,腿也折了,淋了雨,应当是很难活下来了。
燕儿本就怕这鸟雀,不敢接过手,也不想留它照顾。
瞧着姜眉似乎没有要留的意图,小怜又有些失落,燕儿便告诉小怜,若是想养什么东西再身边,不如趁雨停后去河边捞上些鱼,寻个瓷盆养着,放上水草,应当也很好看。
姜眉低着头给那麻雀擦拭着身体,并未说话。
“河里的小鱼也是红的吗,像是先生家里的那样?”
燕儿回道:“这倒不是呢,小怜说的是金鱼吧,这更好办了,过几日公子回来了,让人为你去买上几尾金鱼养着。”
“金鱼是金色的吗?小怜想要红的。”
“金鱼什么样的都有,红的,黑的,金的,我记得还有种是身上白的,头顶鼓鼓的,好像叫什么鹅头红——”
燕儿瞧见姜眉的手抖了一下,一时忘了要和小怜说什么,忙问姜眉:“姑娘怎么身子发抖了,是不是风吹着冷了,我扶你回去?”
姜眉回过神,看向燕儿淡淡笑了笑,在小册子上写道:“我没事,方才这小麻雀动了一下。”
“你和你们公子见识的多,竟然还知道鹅头红。”
燕儿道:“是啊,这鱼儿金贵的很,长得珠圆玉润的,惹人喜欢,我们公子就独喜欢这一种,听说养在屋里的还起了名字呢!”
小怜听到了一个贵字,懂事地说自己不要了,燕儿却笑着为她擦脸上的水珠,让她不要多想,她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两人打闹嬉笑着,姜眉跟着笑,却也觉得累,告诉燕儿自己有些乏了,让她陪小怜玩一会儿,拄起手杖默默回到了屋里。
她寻了一个空匣子,用布巾裹紧,把那麻雀放进去,在旁点了一支蜡烛。
鹅头红……
她想起顾元琛曾经给她的那尾小鱼,想起那条鱼儿刹那间冻死在雪隙时眼睛暴突的样子,身上忽有些发冷。
下雨时阴沉的天色遮掩了黄昏日暮,一时晚来风急,落雨加重,凉风顺着窗隙透进来,姜眉猜测或许是风寒的缘故,便去关窗。
却不想还是冷。
她给那麻雀身上又盖了一条布巾,把手伸向烛火烤了烤,定了心神,心中却不由得想一件事:
也不知道楚澄如今是否平安。
为了避免继续胡思乱想,她捧了一册书卷坐到小榻上,斜倚软枕上,努力让自己读进去些什么。
她把身子缩成一团,拥着薄毯,盯着那书上的字看着,不多时便有了些困倦之意,想着或许是胭虿散的缘故,换了个姿势,端坐起来,却也不知何时就闭上了眼睛。
手中一空,并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姜眉想许是自己睡着了,书掉在了地上,沉沉挪动身子,却觉不知被什么绵软厚重的东西压着,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裹住,半点也挣扎不能。
姜眉吓得猛然挺身,才发现是一条绒毯和一条被子裹盖在身上。
“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楚澄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帮她拿起了掉在地上的书册。
“什么书这样无趣,叫你困乏成这样,坐在小榻上便睡着了。”
见姜眉神色恍然,并不作答,顾元珩抚了抚她的鬓角,又道:“怎么不答话,小眉还没醒吗?”
姜眉把手臂从暖热的被中伸了出来,抬手去触他的额发,又向内摸了摸。
“你淋雨了?”
她本想出声发问,却不想嗓子压着声嘶,发不出声音,只是空空念着。
“一点点,衣裳都不曾打湿,不碍事的。”
顾元珩把她温热的小手握在掌心,又贴在自己微凉的面颊上轻蹭了蹭。
姜眉没回答,坐起身撑开薄毯,上前抱住他,也一并裹入这温暖的方寸之间。
顾元珩左右瞧了瞧,挺身上前,离她更近了一些。
“小眉怕我冷么?那还要再靠近些才是。”
姜眉点点头。
“你怎么总是这样突然回来?”
她在楚澄的掌心缓缓写道,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只是此时此刻拥他入怀,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意问得一个答案。
或许她又是在扪心自问,为何那般思念他。
“什么叫突然,这样不好么?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顾元珩有意没给姜眉辩解的机会,将她从床上抱起,坐在了桌边。
与以往的不安和防备不同,这一次姜眉主动用手攀在他的肩上,指尖抓紧了那一片小小的衣料,仰面望着他。
桌上的菜肴尚温热者,特别是一碗鸡汤还冒着热气,顾元珩呈了一碗,一点点喂给姜眉喝。
“小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坐着,只是今夜比以往寒凉,我只喂你喝点汤,等下便放你下来,让你好好吃东西。”
姜眉难得乖顺地配合他,点了点头,张开口饮下最后一口,遂从他腿上起来,将一旁的圆凳拉近到他身边,缓缓坐下。
顾元珩心里全是姜眉,挽着她的手吃了几口东西,很快便停了筷箸,静静观瞧着她吃东西,看她好不在乎什么淑女仪态,大口吃着饭菜,努力填饱肚子。
他一时爱不释手,又想去轻抚她的脸。
姜眉不习惯被这样摆弄,只好停下来,转过身瞧着他。
顾元珩敛神道:“吃饱了,你不再吃些了?”
姜眉指了指他洁净如新的碟盘,还有一口未动的米饭。
“不能浪费粮食。”
她在桌上写道,其实是因为不想自己吃饭时,楚澄就坐在一旁,目光灼灼瞧着她。
“是,我知错了。”
顾元珩笑着捧起碗,吃了一小口米饭,却愈发品嚼出甘甜之味。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