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默的思绪顺着故事飘到了许久之前,盛暮看见他眼神逐渐变得悠长,神情也露出几分悔恨与惋惜。
盛暮错开了视线。
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萧雁青的死是离阳一手造成,外加胡默心志不坚,被人诓骗。
这么多年过去,已然成熟许多的胡默自然是知道自己当初酿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可林雪阳并非如此。
盛暮觉得,林雪阳这人不光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对于萧雁青的恶念都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半分。
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那么当初在离阳居完成离阳与桃儿的任务时,她们所见到的那个祭坛之下的女人,就是萧雁青。
活着时被离阳用以人族献祭修炼邪术的不实消息造谣,死后在离阳的幻境中,居然还被这狗贼刻意做实了这个谣言。
盛暮看着正忆往昔的胡默,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林雪阳这狗贼当真该死。”
胡默正回忆着风华正茂的当年,忽然被盛暮这句突兀的话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坐在面前的盛暮,少女眸光中透露着认真,瞧着并没有几分共情,却仍旧认真地骂了一句。
胡默苦笑一声,说:“若不是我当时被离阳诓骗,萧雁青也不至于——”
他看见盛暮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胡默叹息道:“当年的事是我罪孽深重,你但说无妨。”
这话一出,盛暮瞬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看着胡默,说道:“真要论罪算责,你也一样。”
胡默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是不相信这个小女娃能对着他说出什么作伪的好话来。
只是接下来,盛暮又道:
“但八百年已经过去,就算是论罪算责,一切也都太晚了。”
胡默闻言一愣,问道:“那你是要做什么?”
她找他询问当年的真相,为的不就是论罪算责吗?
盛暮说:“杀了离阳。”
胡默眉头拧了起来。
“离阳早在八百年前就以身为祭,将所有魔族全都封印了。”
盛暮说:“所以你信了这个说法?”
胡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叫信不信这个说法,这不是全天下的共识吗?
似乎是看见了胡默脸上的不解,盛暮一顿,继续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阳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屠戮魔族,引发仙魔大战?”
这个问题胡默想过。
他被封印在玉中八百年,已经数不清想过这个问题多少次了。
他说道:“林雪阳这人,心思最是深沉。他既然挑起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是有什么东西,是他宁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去得到的。”
“没错,”盛暮颔首,而后又道,“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林雪阳付出如此呢?”
胡默沉默不语。
盛暮本以为他是在思考,然而过去了许久,胡默都没有作声。
她震惊地看着胡默,说道:“就没了?你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待了八百年,就想出了前面那一句话?”
被戳穿的胡默:……
他叹了口气,索性跟盛暮开诚布公:“我这人头脑本来就笨,八百年也不足以让我有多么开天辟地的长进。”
盛暮:……
是,看出来了,你在这里待了八百年,脑子还跟八百年前一样新鲜美好且愚蠢。
她叹了口气,说道:“离阳想要天下,全部的天下。”
她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当时你们三人里,萧雁青修为最高,离阳其次,你最后。当时临近仙魔大战那段日子,你和离阳之间修为的差距,是不是在缩小?”
胡默想了想,道:“确实如此,不过离阳当年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也是修仙者最难跨越的一步,他修炼进度受阻,导致修为暂时停滞不前,也是很合理的事。”
盛暮说:“你是这样想的,但是你怎么确定离阳也是这样想的?”
“你觉得他卡在最后一步很合理,这不过是人人飞升前的必经之路。可真正卡在那一步的离阳却未必那么想。”
林雪阳年少成才,在修仙之路上,除了一个天赋修为都极佳的萧雁青比他强外,普天之下,绝无第二人可凌驾于他之上。
而这样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升。
为什么。
凭什么。
旁人卡在这一步之遥是合理,可他林雪阳不是旁人,他是天才。
天才,凭什么和旁人也要一样。
他应当是试过许多法子的,不过无一例外,尽数失败。
而那时候,走投无路的林雪阳也蓦地想清楚了一点。
他究竟想要什么。
林雪阳自小便开始修仙,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修道者,朝闻道,夕死可矣。
……
就只是这样吗?
林雪阳扪心自问,自己当真能够做到朝闻道,夕死可矣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一朝得道,自己过往种种便都要被抛弃。
林雪阳不想这样。
他想要更多、更多。
所有,全部的一切。
而得道飞升,仅仅只是这一切中的一部分。
也就是那一刻,林雪阳心中忽然生出了另一条路。
跨不过的飞升之坎便不跨了。
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路子,也能够让他得到全部。
胡默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所以他将莫须有的罪名推到魔族身上,推到萧雁青身上,不过是为了他吞并天下的一己私欲?可若是这样,那他为什么又甘愿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献祭——”
胡默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盛暮说过了一句话。
她说:“八百年已经过去,就算是论罪算责,一切也都太晚了。”
“我要,杀了离阳。”
胡默心中被巨大的难以置信所填满,他看着盛暮,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
“可以身封印,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这世间,究竟又什么样的术法,可以瞒得过所有人?”
盛暮叹了口气。
胡默虽然脑子一根筋,不过这句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世界之上,亦有人在掌控其规则,离阳想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人。况且——”
她顿了顿,而后道:“这世间,真的有那么多人都会执着于离阳是不是真的身陨了吗?”
魔族被诛灭,跟着离阳的仙门百家野心与欲望也都得到满足。
这种情况下,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胡默肩膀耸动,低下了脑袋。
他喃喃:
“我还以为、还以为——”
盛暮没有再看他。
她抬手,对着胡默行了个礼,而后掐诀念咒,离开了玉内的空间。
聊了这么久,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离阳在幻境中让萧雁青以人为祭而修行,所做的这一切或许不止是因为那些卑劣的仇恨与嫉妒。
盛暮从中嗅到了一丝浅淡的不甘,又或者是忌惮。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离阳为什么会忌惮如此,防范如此。
会不会。
这个世界上,还有属于萧雁青的踪迹。
会不会,萧泽禹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一人。
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什么的话,那么萧泽禹身上的恶念,或许就有办法了。
*
时间紧迫,再加上要瞒着萧泽禹,盛暮并没有告知雾柏与云沧。
她仓促地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明行踪后,就御剑离开了魔域。
盛暮速度很快,几乎是在云际间穿梭,她眼睛都不敢闭上,更别提停下来休息。
就这样不眠不休地行了三日,长剑在圣方秘境前停了下来。
新的问题横亘在了盛暮面前。
且不管离阳居如何,现在的圣方秘境处在关闭状态,而这种程度的秘境,也不是盛暮硬开就能强行打开的。
她毫不客气地再次唤醒了胡默,开口问道:“前辈,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入圣方秘境吗?”
胡默听见那句“前辈”,就知道盛暮脑袋里又开始憋新的坏了。
透过宝玉,胡默看着关闭的圣方秘境道:“修道者都讲究一个机缘,圣方秘境此刻不开,便说明此时的圣方秘境并非你的机缘。”
盛暮:……
她说:“长话短说。”
胡默说:“所有的秘境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要么遵守,要么让秘境认可你。”
盛暮皱起了眉毛。
遵守是不可能了,按照时间,圣方秘境下次打开指不定是多少年之后了。
而让秘境认可也是个玄乎其玄的东西,什么叫认可,什么算是认可,没有任何的标准答案。
盛暮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储物袋上。
此时此刻,那里面,正好放着一个上次从圣方秘境出来后,离阳给她的逆转时间之宝。
盛暮抓紧了储物带,抬头看向圣方秘境的大门。
……
郁郁葱葱的植被遮天蔽日,浓郁的灵力冲刷着盛暮的筋脉。
耳边是宁雪溪嘈杂的声音:
“碧柯草就该是我的,盛暮究竟能不能结丹,与我何干!”
盛暮睁开眼睛。
身后是一波又一波发狂的妖兽潮,身前是梗着脖子嘴硬的宁雪溪,在一旁,还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碧血蜥。
盛暮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宁雪溪,握着剑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宁雪溪侧目过来,仰着下巴道:“盛暮,你若是识相点就该把这碧柯草给我,不然等到出了秘境,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盛暮轻笑一声,抬手挥剑,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当啷一声,宁雪溪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她捂着手臂,满脸痛苦。
盛暮上前一步,踩住她的剑,歪了歪脑袋,道:“万门大比刚刚断了胳膊,刚接回来没多久,现在是又不想要了?”
她足尖微微用力,宁雪溪的剑被她碾进了泥土里,盛暮说:“这秘境内灵气充沛,正是适合修炼的地方,你倒好,非但不想法子让自己再突破一些,满脑子净是些外门邪道。”
她叹道:“真是白白浪费了这里充裕的灵气——”
话音刚落,大地忽然开始抖动。
宁雪溪的脸色忽然变了,原本跋扈的脸上陡然增添了几分慌张与无措。她眨眨眼,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有窸窣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像是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吞噬着草木与土地,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直到那道窸窣声离盛暮愈发地近,近到仿佛盛暮就是它吞噬的下一个目标。
盛暮的身形在晃动,她已经有些站不稳,她剧烈地喘息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宁雪溪的方向。
下一秒,宁雪溪整个人忽然开始扭曲。
周身的空间碎裂,宁雪溪本人也如同被揉皱的纸娃娃般,她被压缩,撕裂,而后化为粉末,渐渐消散。
轰鸣声逐渐停止,盛暮再也站不住,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甚至都来不及爬起来,就这样趴在地上,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浓郁且真实的灵力充斥在她体内,盛暮抬手,指尖碰到了圣方秘境的边界。
她看着遮天蔽日的植被,笑了。
让秘境认可这个要求没有任何的标准答案,认可与否全是秘境说了算,盛暮一旦失败,连申诉都没地儿申。
但是胡默的话也让她有了些别的歪主意。
秘境在一定程度上,是会遵从着某种规律,而这或许也就意味着,它是有些浅薄的自我意识的。
这种自我意识推动着秘境遵守自己产生的行为准则,譬如何时开启,何时关闭。
再譬如,吞噬它想要吞噬的东西。
没什么比一片同样灵力充沛的土地对秘境的吸引力更大的,人不嫌钱多,圣方秘境自然也不会嫌自己的土地太大。
盛暮刚才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她做了个幻境,再圣方秘境面前展现了一片灵气极其充裕,甚至能够引发高阶妖兽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