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芙拥有两世的记忆。
这件事盛暮也知道。
但盛暮不知道的是,第一个发现秋芙觉醒自我意识的并不是她,甚至不是秋芙本人。
而是越淮。
越淮以他敏锐到可怕的洞察力,发现了秋芙的不对劲。
彼时的秋芙方才觉醒,过去的记忆与过去的她强行将秋芙的世界撕裂开,她仿佛一个刚刚降生于这个世界上的孩童,仍然懵懂,却以成熟。
觉醒后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秋芙缓慢的去学习。
她没有超群的智力,只有些做花魁多年养成的察言观色的习惯。
就当她逐渐熟悉这个世界时,越淮率先找到了她。
越淮在秋芙还没搞明白一切真相的时候,先和秋芙做了个交易。
他知道云沧会来,也知道盛暮的目的,更加知道盛暮为了防备他,在那个房间内多留了十几分钟,目的就是给系统添上一层提醒。
毕竟那是他亲自找来的房间。
也毕竟,那是他亲自带大的盛暮。
越淮的目的很简单。
他知道秋芙的觉醒瞒不了盛暮,也知道盛暮会不可避免的帮助秋芙脱离人物原本的剧情线。
有什么比自己亲手促成一个人物的死亡,更能打击到盛暮的呢?
无论是云沧情劫的失败,还是秋芙死在盛暮的努力下。
这都是越淮乐意看到的结果。
盛暮需要打击,越淮这么认为。她需要严重的打击,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与阴影。
不然盛暮永远不会收手。
所以越淮让秋芙做了他的眼睛,做了那双让他得以实时窥探到全部过程的眼睛。
代价就是,越淮答应秋芙,不会去更改她的人生轨迹。
这在刚刚觉醒的秋芙眼里不亚于天上掉馅饼。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掌握了人生的主动权。
可随着她的了解越发深入,秋芙就越发绝望的发现,她与越淮的这场交易根本都算不上是交易。
她觉醒了自我意识,没有她的许可,他们便再无法控制她。
越淮什么都不需要付出,他只是利用了信息差,便从她这里获得了一双绝佳的眼睛。
不仅如此,越淮口中说着“不会干涉她的人生”,实际确实诱骗着秋芙,让她许可了他们时刻更改她的设定,美其名曰,为了更好的观察到小世界内部的事情。
绝望在盛暮等人来临时达到高潮。
就好像是,她沉在涌动的水流中,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可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条绳子。
那条绳子说,我可以拉你出去,我不需要你做任何的事情,我就是来救你的。
秋芙抓住了那根绳子。
她拜了云沧为师。
在她贫瘠的知识中,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摆脱越淮的控制。
所以她没日没夜的练剑。
她要变强,要变得很强,要强到越淮永远无法再控制她。
她要给自己劈一条生路出来。
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秋芙别无他选。
只能走。
身后那只手仿佛扼住了秋芙的心脏,长剑从她手中滑落。
她用力扯了扯嘴角,却终究无法扯出一个笑。
“抱歉啊。”她对盛暮道:“真是抱歉啊。”
抱歉利用了你们。
愧对了你们的好。
盛暮咬着下唇,还未回话,那边刀光剑影中,云沧有些急促的声音忽然传来:“不必道歉。”
他与鬼新娘斗得难舍难分,雪白的衣袍翩飞,与鬼新娘破碎的嫁衣交织成一片。
他说道:“修道者,本就是与天谋求一线生机。你所做一切仅是为了条生路。”
长剑斩断了鬼新娘的指甲,复尔朝着鬼新娘的咽喉而去。
他道:“你是我徒弟,无需抱歉。”
话音落,利刃在空中相击,云沧身子晃了晃,又很快稳住。
而邱婉则不受控制得倒退数步,身上血痕交加。
剑尖低落着泛着黑气的血,云沧脸颊被划破,点点猩红流至下颌。
他忽然弯了弯唇角,眼里迸发出一道明亮不可逼视的光。
他生来被人操控,人生之路未曾顺遂过哪怕一日。
但他是云沧,是九重天上的神,是超出世界法则桎梏,越过层层禁锢的神。
这世上,无人可阻他,也有任何的规则能束缚住他。
他是云沧。
最后一剑挥出,划过邱婉的脖颈,斩下了邱婉的脑袋。
云沧缓缓落地,长剑却并未收入鞘中。
盛暮的双目死死盯着剧本,她指甲嵌入掌心,呼吸都在颤抖。
几息过后,她颤抖着手在剧本中写下了一句话:
[邱婉已死,一切尘埃落定。
秋芙从此重归自由路。]
路字还未写完,这句话就被整段消除。
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下一秒,秋芙凄厉的惨叫忽然响起。
只见她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口鼻中涌出猩红的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
血沫混着模糊的字节吐出,秋芙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上。
她嗓音沙哑,喉咙破碎,却仍拼命嘶吼着:“我不过是想活!我不过是想活!”
一道悠然的叹息声传进了每个人耳中。
“天道如此,普通宵小,如何与天道一争高下。”
这话才落,秋芙那边踌躇的动作就更加剧烈。
盛暮才将剧本改过些许,越淮那里就变本加厉。
一时之间,秋芙伏在地上,七窍中都流出了骇人的猩红。
盛暮终于忍不住,她看着浓云稠密的天,胸膛都在颤抖:“越淮!你算是什么狗屁天道!你哪里配得上叫做天道!”
她是真的急疯了。
完全顾不得都有谁在身边,愤怒的朝着越淮咆哮:“你算什么天道!你哪里配得上称作一声天道!”
秋芙的惨状在她面前不断重演,哪怕剧本在自己手中,但盛暮脑海中却仍然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秋芙的生死,不由她定。
而是由越淮。
她怕,她怒,她指尖刺破掌心,温热的液体从尖锐的刺痛中流下。
而在她的愤怒中,越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他叹息道:“盛暮,她并不是因我而死,而是你。”
越淮残忍道:“是你将她带离了醉花楼,是你将她原本的人生路改成了这样,是你让她无法生还。”
他喉咙滚出一道轻蔑的笑,复尔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盛暮一口气窒在喉间,她摇头反驳:“我不是……”
她话未说完却被越淮打断。
“你想要让她自由,可是盛暮,你办不到。”
“你非但办不到,你还亲手促成了她的死亡。”
越淮的一字一句如针扎在盛暮心上,她通体冰凉,呼吸都急促起来。
“盛暮,时至今日,你仍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那双锐利的眼睛好像透过秋芙看着她,又好像是在天上居高临下地怜悯着她。
盛暮冰冷的手忽然被一只大手覆盖。
晏随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是的,小师姐,他不是天道,你不要听他瞎说。”
“你做的没错,你没有错误,做错的是他,并不是你。”
“小师姐没有错。”
你没有错。
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对她说,你没有错,你是对的。
越淮斥责她,局里的人全都与她不睦。
盛暮几乎是咬着心里的那一口执拗的气,才坚持了这么久。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在那些彻夜难寐的夜中,盛暮也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毫不动摇。
她没有那么坚定,恐惧总是在无处不在的地方一点一点的侵蚀着她。
盛暮要很努力,才能在所有人都反对的前提下,给自己拼出一条路来。
“我没有错。”
她仰头看天,目光仿佛是要穿透重重乌云,看向一切背后的越淮:
“我没有错,错的是你!”
“他妈的,这是什么劳什子天道!让老子跟他干一仗!”
萧泽禹被越淮搞得愤怒不已,提着黑铁剑便要冲上云霄与之一战高下。
“是么?”
越淮俯视众生,低低的笑了。
刹那间,萧泽禹身后的那棵树木疯长,枝干树叶疯了般袭向萧泽禹。
“秋芙是第一个,第二个是谁呢?”
“是你的好师父,好师兄,还是你的好师姐,又或者是你的好师弟呢?”
越淮的声音缓缓消散,却清晰地落入盛暮耳中:“秋芙不会是最后一个,盛暮,你做不到的。”
她看着地上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秋芙,眼角忽然流下一滴泪。
越淮的权限比她高,在更改秋芙的命运上,她做的每一次抵抗,都是让秋芙在死前多受一次折磨。
恍惚之间,她看见秋芙微微朝她勾了勾手指。
盛暮踉跄着挪到秋芙边上,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秋芙身边。
秋芙噗嗤一声笑了。
血沫在她嘴边绽开,溅在盛暮手心。
她道:“你不让我给你跪,怎么反而自己给我跪了呢?”
她声音已经很轻微,盛暮必须要将耳朵贴近她唇边才能听清。
盛暮颤着身子趴过去,秋芙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要听他的话,你才没有害死我。”
“我不过是想于天道求一线生机,可惜天赋不够,求不到。”
“越淮才不是什么天道。”盛暮泪眼婆娑,她哽咽着道:“他才不配叫天道,他算什么狗屁天道!”
秋芙咳嗽几声,盛暮感觉到点点温热的血液喷洒在她耳廓。
“我这几天,真的很开心。”
“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这么开心。”
她用力弯了弯唇角,对盛暮道:“活到现在,我已经够了。”
“真的。”
秋芙眨了眨眼,想要伸手捏捏盛暮的脸颊,可终究是没力气。
“骗子。”
盛暮喃喃。眼泪滴落在秋芙颊边。
哪里活够了。
秋芙眼里,分明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她才活了多久,她才高兴了多久。
她哪里能活够了呢。
剧烈的疼痛已经抽干了秋芙全部的生机。
弥留之际,她听到身前的小姑娘哭着求着道:“师父,能不能把她的神魂留住,求你了,留住她的神魂,可以吗?”
一道低低的叹息过后,秋芙似是看到眼前的白影点了点头。
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
秋芙感受到自己脸颊上的血沫被人轻柔的擦干净。
一道尽力压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睡一觉吧,秋芙姐姐,睡一觉就好了。”
“你信我,我会让你醒过来的,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睡一觉吧,秋芙,你太累了。
你会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