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玉通常不出地下室,在外也只有玉棠一个身份。
不光是因为行刑使的任务,他讨厌长安,讨厌贵族们伪善的嘴脸,讨厌那个曾把他抛弃的家。
因此,他平时的活动地点很单调,一般是在葬雪楼和妙香楼之间切换。
楼主管他算是松的,起码比起那几个老东西,他还拥有自由出行的权利。
花重玉叹息一声,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粉面玉妆,楚楚动人。
即便是在刑讯室这样肮脏的地方,他也要把自己打扮成美的模样。
楼中的人们都叫他“断罪花”,这算是一个中性的称呼,有人赞扬他的公正无私,忠心耿耿;也有人借此嘲讽他人面兽心,道貌岸然。
他不在乎这些。
今日,他偏就不断罪,也不当那朵花儿了,他要去找一个人。
磨了寒枝哥哥两天,他才愿意告诉自己月魄姐姐在的那个医馆。
明明在他内心深处,也渴望与那个人重聚,却因害怕伤害彼此,而选择了远离。
花重玉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寒枝还是月魄,都远比他成熟。
他们都知道怎么做是安全的,正确的,理性的;哪怕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冷静思考。
明明和他们一起长大,可他偏偏就是个痴人。
儿时,他宁可落下水摔残了,也要去摘岸上那朵迷了他眼的桃花儿。
花重玉冷笑一声,褪下华美的粉衣轻纱,换上了一条灰面布裙。
他将手巾浸润,轻轻擦拭着自己脸上厚厚的一层脂粉。
如今镜中的自己,没有妆容的掩盖,也就是个长相清秀的普通人而已,只是太像女子,特别是眼角那抹淡粉,更显柔美,即便穿着这样朴素的衣裳,也格外惹人怜惜。
母亲生他时疼得几经丧命,生下他后痛苦也没有减轻。
男生女相,是谓阴阳倒错,乾坤逆施,必引外祸,克父母,败祖业——这便是他出生时,道士给他算的卦。
父亲格外担忧,问那道士该如何是好。
道士见他家中仅有一妻,方才得一子,只好说:“若留血脉,须隐其形,勿见宗亲,勿入族谱,着女装束发至及冠,或可保三分家运。”
家中自然照做了,母亲在宅邸的一角,静静守着他长大,她说,等他长大了,别人就会明白,那卦上的全是胡话,我们家阿玉,从来不是什么祸害。
可他们的家运,似乎真的一天天在衰落。
只是,也不重要了。
因为十岁那年,父亲带了新的孩子和女人回家,休了母亲,也不要他了。
他是不是家里的祸患,都无所谓了。
月魄在漫天大雪里捡到他的那天,他身上还带着母亲为他绣的手绢——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给 阿玉。
母亲爱读诗的,她生下他时,春雨初至,万物复苏,她总是说,阿玉是春天给她的礼物。
他不想要原来的名字,月魄便依此为他取了新名。
后来,月魄悄悄告诉他,她的名字也是重新取的,其实,叫什么,长什么样,够不够强,都没有关系,只要,自己活得自在。
他问月魄怎样才算活得自在,月魄说每个人都不一样,她嘛,每天玩玩剑再玩玩他,就开心了,开心了就自在了。
那时,看着她冷淡又洒脱的神情,他也不自觉轻松起来,于是他明白了,有月魄和大家在的地方,他就会开心,他就能活得自在。
只是现在,他懂的多了些。
有些人,哪怕不开心,甚至是很痛苦地活着,也能苦中作乐,依旧自在。
甚至,还有些人,唯有在痛苦之中,才能自在地活着。
至于他,他现在,对痛苦和喜悦早已麻木,已没有了活着的欲望,只求一个死得自在。
花重玉重新上了妆,遮了眼角的印记,抹了那道唇红,把自己化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老妇人,又仔细地打理了一遍肌肤,连同指甲盖都染上灰,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本人对样貌这东西,在意,也不在意。
就跟名字一样,虽然叫什么都没关系,但换掉他不喜欢的,总归是好的。
起初,他确实很讨厌自己偏阴柔的外貌,不过跟什么命卦没关系,只是觉得麻烦而已。
谁也不想被某些中年男人贪婪地盯着,意淫一些恶心的东西。
不过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起码很有用,不是吗。
何况,现在的他——花重玉看着自己手中尚且干净的透明丝线,发自内心地笑了——遇到那些人的时候,直接杀了不就好了?
只要足够强大,就不用讨厌自己的模样,只需要讨厌别人就行了——这是楼主教他的。
楼主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和月魄姐姐出乎意料地相反。
月魄教他怎么接受自己,怎么活得开心;而百里篁却教他怎么把自我厌恶转嫁给别人,怎么把不开心发泄到别人身上。
虽然结果大差不差,但......果然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吧?
怪不得楼主和月魄姐姐总是吵架。
吵着吵着,就真的分开了......
花重玉不想再想了,他重新检查了一遍门锁,从地下的密道口出去了。
白日的长安城,春风清爽,烟火温暖,仿佛能融解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远远地站在医馆斜对面的包子铺旁,向着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方向。
“杏林堂”三个大字很显眼,但周围没什么人,想必什么名气,虽冷清,可远远望着,里边三个人却都在忙碌。
最悠闲的是一位青衫的少年,一手摇着玉扇,一手拨着药草,挑去不能用的部分,拣出完好的。
还有一位看服饰,大约是真的大夫,正在捣药,满面通红,像是体力不支。
最后一位少女,在药柜前给药材们分类,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熟练。
这就是月魄姐姐现在的样子吗?
隔着一段距离,他勉强才看清五官,就好像,时间模糊了她的面容,最终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个无法辨认的轮廓。
花重玉的心里突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两年里,他想象过无数种月魄重新出现的场景:
或许是在一个冷冽的夜,她悄悄回来被发现,大家围着她欢呼、拥抱、尖叫、哭泣;
或许是在一场比武会上,她一举夺魁被认出,于是众人惊呼,天下第一剑终于出山;
或许是在一座无名墓前,她早已逝去,人们哀悼,为她,为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
唯独没有这样的——在无名的街头,在不知名的春天,在清晨氤氲的薄雾中,他们遥遥相隔,没有故人相逢,没有刀剑相鸣,也没有生死相离。
却又仿佛,本该如此。
这一刻,他好像理解寒枝哥哥了。
那个背负传奇的人,已经卸下重担,成了万千尘世中的一缕。
不可久留,不可触碰,不可遗忘。
如此,吾已心安。
可他还是想哭,该怎么办才好。
他看见,医馆里头的三人突然聚在了一起,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青衫的男子笑得最开心,小大夫愁眉苦脸,一副头疼的模样,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像是做错了事。
看起来感情那么好的样子......真是让人嫉妒!
以前,他,寒枝还有月魄,也经常聚在一起说悄悄话的。
他那时候还很幼稚,总是拿家里的事卖可怜,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也亏其余两个听那么多遍都不烦;
寒枝哥哥话很少,但很喜欢谈各种各样的毒药,虽然他们都听不懂就是了,偶尔也会讲讲小时候的趣事;
月魄姐姐平时虽然冷淡,但一跟熟人呆在一起就兴奋了起来,什么话都往外冒,她最爱的,恐怕是背着楼主说他坏话吧?
那时都是开玩笑的,楼主虽然有时严厉了些,私下在他们面前,其实是很温柔的人。
后来他们都越来越忙,他作为行刑使,每天要处理数不清的犯人;寒枝常把自己关起来,在山顶的天池炼毒,一炼就是几个月;月魄作为影狩的统领,每天在外跑来跑去,还要兼顾新人......彼此的事务不再联系,聚在一起的时间也愈来愈少。
即便偶尔有时间呆在一起,也说不来那种玩笑话了。
想至此,再看医馆中少女踮着脚在药柜前的背影,花重玉忍着哭,想在泪眼模糊的视线里,再看她一眼。
包子铺的老板瞧着铺子旁的老妇人在那抽泣,连忙赶他走,嫌他影响了生意。
他在楼中威风惯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老板在赶他走。
第一反应是聒噪,像是听见临刑前的犯人破口大骂,他想裁断这个贱民的舌头。
结果当然是没有。
虽然他丧心病狂久了,整天要么跟犯了罪的神经病待一块,要么跟失了魂的臭男人混一起,但基本的良知还是在的。
起码在这种人多的地方,他不会给楼主惹麻烦的。
最后,他只是拿了一两银子给那老板,果然,那老板得了好处,忙点头说了一遍又一遍“谢谢贵客”。
再看那位“贵客”,早就偷偷抹完眼泪走远了。
裕宁十八年春,长安无名街,戏子望故人;君何谓此心安处,却是大悲大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