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付雪竹几乎日日前去照顾付母,侍奉汤药,亲力亲为。外面请她过府品茶赏梅的帖子均被她以侍疾为由婉拒了。同付母相处期间,她还选择性地讲了许多自己在隐神宗的见闻,付母听了连连称奇。
府中上下都夸赞,小姐自隐神宗归来后,愈发孝顺和稳重了。
余下的时间里,付雪竹托人去给方无伤送信,交代了她在府中的现状,另又询问海妖咒文一事有无进展。她还单独写了一封信给康桓,问他商铺的事是否已处理妥当。
这天睡前,她又习惯性地打开窗户,看了一眼梧桐树。奇怪的是,温睿廷今天却不在那里。
付雪竹愣了片刻,随即嘲笑自己的天真。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毕竟还不是猴子,总不能一直睡在树上。现在终于走了,她不是应该松了口气么?
对另一个人的存在产生习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就好像染上一种瘾,要么继续沉沦,要么就必须戒掉,而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后者。
付雪竹关上窗户,躺回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却突然冒出了温睿廷的声音:“怎么还不睡?”
她以为自己是在幻听,翻了个身,没搭理。谁知那声音又问了一遍,更清晰了几分。原来是温睿廷用灵力直接把声音传到了她耳边。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不困。”付雪竹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
温睿廷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他一连在窗外观察了她好几天,发现付雪竹的作息堪比人和夜猫子的结合体。她每天晚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寅时才堪堪入睡。每夜只睡两个时辰左右,然后白天无事的时候会接着睡,并在清醒和睡觉之间切换自如。
他充分怀疑付雪竹在雷隐峰上时也是这个作息,因为几乎每次在学堂里都能看到她在打瞌睡。她的行动范围更是日日近乎两点一线,雷打不变。只看这一点,还真有几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风范。
温睿廷道:“我在这儿守着,你可以放心。”
付雪竹道:“不是这个原因。”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看得见的明确的敌人,她觉得自己尚还可以忍受,但面对梦中自己的弱小和无能,却难有解决的办法。她有时很难不相信,这个世界最主要的组成成分,大概就是真实的梦魇和虚幻的现实。
这时,窗户突然无风自动,敞开了一个口子,随后一个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嗖”地一声落在了她的床榻上。紧接着,那窗户又贴心地自己慢慢合上了。
付雪竹坐起身伸手去摸,抓到了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凑近眼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形布玩偶。
“这是什么?” 她把娃娃挨近鼻子,顿觉出一股宁静柔和的草木味,甚至隐隐还有桂花的甘甜。
温睿廷道:“一个能让人快速入睡的娃娃,里边装了一些安神香料。”
付雪竹道:“你刚才不在,就是去准备这些?”府中是很难找得全这些香料的。
温睿廷道:“嗯。”
付雪竹道:“谢谢。不过它长得这么丑,这是谁啊,睡眠大仙吗?”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回道:“……是我。”
付雪竹:“……”
她看着娃娃,竟突然觉得它通体变得可爱起来,心中油然而生些许宽慰和快意,连带出一分痴痴的浅笑。然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嘴角又猛然僵住了。时而涌现的这种陌生且危险的信号仿若一枝充满诱惑的玫瑰,每当她想要伸手触碰时,都会伴有隐隐刺痛。
可是它的美,总让人无法障目,更无法自欺欺人。
付雪竹冷静一二,道:“抱歉,我只是没想到这是你自己缝的。”一个人坐在树上缝娃娃,这个场景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
“闲来无事,做着玩玩,你要是不喜欢就丢掉吧。” 温睿廷竭力挽尊,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有些郁闷。
“谁说我不喜欢?我会带着它睡觉的。”付雪竹把娃娃轻轻放到了自己的枕边,又重新合好被子躺了回去。
她没有看到,窗外的树上,少年泛红的耳根和扬起的嘴角。
又过了一会儿,付雪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家里人没来找过你吗?”
温睿廷的声音无甚波澜:“他们管不到我,应该也不想管吧。”
付雪竹没再回话。更漏已残,月浸香榻,一夜静好。
次日清晨,芦云进入内室替付雪竹收拾床铺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娃娃。她略带嫌恶地揪起它的一根萝卜腿,朝着端坐在镜前梳头的付雪竹惊讶地问:“小姐,这个丑东西是哪儿来的?”
付雪竹眸中带着一抹深意,微笑道:“这是我从隐神宗请来的守护神,很灵的,你可要小心着点。”
芦云狐疑地看了那娃娃一眼,然后郑重地用双手将其放回床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梳妆打扮过后,付雪竹到兰室陪付母用早膳。付母被几个丫鬟扶着坐到桌边,严妆以待,瞧着已遮去了七八分病容。
二人闲扯了两句家常,饭吃到一半,正好论及病中所感,付母突然道:“我请了几名江湖弟子来帮我瞧病,明日他们会在府上停留半日,你上次说有许多事情记不起来,可需要让他们也帮你看看?”
自从付雪竹在隐神宗被救后,付母就十分相信玄门百家的江湖之术,而普通郎中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则直线下降。一遇到头疼脑热的毛病,她就经常花重金邀请各类宗门子弟过府看诊,并允许他们过问和调整府内的风水。
“哦?是哪家的子弟?”付雪竹随口问道。
“叫什么门……哦对,冷非门。据说此家极擅长岐黄之术,使药制毒皆是一绝,你可有耳闻?”
“的确如此。”付雪竹拿着汤匙的手悬在半空,心下一沉。冷非门的势力正当鼎盛,门下弟子的道行深浅,她捉摸不透。关于记忆的问题,他们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过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虽然她的易容术是方无伤所施,精妙异常,而且为了以假乱真,她的面容和声音的改变完全是不可逆的,但冷非门亦颇善此道,难保不会被内行人瞧出端倪。
付雪竹故作轻松道:“我的记忆,隐神宗的长老们尚且无解。况且,想不起来便罢了,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付母摇摇头说:“傻孩子,这哪会是好事?你打小身子便不伶俐,若是再留下隐患那还了得?隐神宗没办法,不代表其他宗门也解决不了。”
付雪竹眼看不好推脱,只能暂时笑着应下,“好,就听母亲的。不过,明日还是让他们以替母亲诊治为主。”
接下来这顿饭,付雪竹早已食不知味。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明天她必须得想办法顺理成章地躲开冷非门的人。
……
翌日巳时,两个身穿竹青苏绣葫芦纹校服的年轻弟子踏入了付府的大门。与其他大多数宗门弟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没有佩剑。为首者的腰间挂了一个刻有经文的豆青色葫芦,另一人的背上则额外背着一个木制药箱。
付岳东此时已在凌波堂备好茶点,待二人归座后,寒暄道:“二位公子奔波到此,实在是辛苦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其中一少年彬彬有礼地抬手示礼道:“您客气了。我乃冷未泫,这是我师弟尹苗。我等奉宗主之命出门采药,本就途径此地,听闻尊夫人病重,便前来叨扰,愿献绵薄之力。”
冷未泫五官端正,一双狭长的凤目无情亦似多情,属于十分容易惹得女孩子倾慕的类型,但身上却隐隐有种使人难以直视的高高在上之感,气质凛然不可犯。与之相比,尹苗看起来随性也不安分得多,坐在位置上眼神飘忽不定,止不住地打量着整个厅堂。
付岳东说:“二位公子出身名门,能到访看诊,付某不胜感激,何谈叨扰?更何况,生意人讲究的是人情世故,各取所需,此番也必不会让二位公子空手而归。”
“有您这句保证,我们便放心了。”冷未泫抬手端杯抿了口茶。这青釉竹节杯晶莹剔透,摸在手中温润如玉。茶叶则是价值连城的蓝田拭雪,其中还掺杂着莲子的芳气。
见付岳东既已打开天窗说亮话,冷未泫又端着公子哥的架子,尹苗按捺不住,当即直言道:“不过此物实在特殊,不知付大人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付岳东呵呵一笑,“当然,你们去了百草岭便知道了。当地的采药师祖祖辈辈靠山吃山,或许学理不如诸位,但胜在经验老道,日后相关的消息还得要仰仗他们。有的东西虽然珍贵,但有价无市,他们想要出手,第一个找到的人只能是我。你们来得算是正好。”
“那东西呢?”冷未泫问。
“还在山上,也是最安全的法子。”付岳东一个眼神示意过去,身旁的小厮便双手端着一个黑漆实木盒子走了下去,将盒子放到了冷未泫面前。他接着道:“他们日夜守在周围,我便叫人去画了这地图来。你们寻路过去,即可直接与他们交易。”
冷未泫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卷羊皮纸,还有一个刻有“付”字的令牌。打开羊皮纸一看,果然是一幅地图,东西的位置也标记得清清楚楚。
尹苗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付大人就没想过,自己收了这东西?”
付岳东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年轻时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因为孑然一身,贱命一条。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可是任何风险都遭不住喽。”他的目光已不在厅堂之内,似生出几分感慨。
冷未泫身上的葫芦灵光一闪,地图和令牌已消失在原地。原来这葫芦竟是一个拥有内置空间的灵器。他起身行礼道:“带我们去见尊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