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鸢的伤并没有很快好起来,这出乎了她的意料。
腿伤不便给侍御医看,好在尚药局也有懂颇懂药理的女医正,替魏鸢把了脉,凝眉半晌,抬起眼看向她:“魏小娘子从前可也伤过膝盖?”
灯烛恍恍,魏鸢垂眸看着双膝红肿不堪的伤口,几处皲裂处细密渗出血丝,像是画上最后点上颜料的朱红梅花,她道:“幼时乘车,从车上摔下过,腿差点废了,养了两三年才养好。”
许医正点头:“这便是了。”
“娘子自幼体虚,从前又是受过伤的,今次跪得狠了,太极殿门口的砖……又不比旁的,这伤便比旁人要更深些。”
“如今又是夏日,伤口易溃烂,娘子这些天要好生调养,切莫过多走动,每日三次涂药,等结痂便也好了。”
魏鸢点头:“多谢医正了,恕我不便相送。”
“娘子好生养着便是。”
许医正从魏鸢住的耳房里出来,便看到王内侍在门口等着,她唬得连忙行了一礼:“王大人。”
王内侍极和善地点头:“陛下有召,医正跟老奴来吧。”
许医正跟着王内侍走来太极殿,殿内明光辉煌,数百根手臂粗的灯烛像是不要钱般燃着,殿内一片寂静,绕过一架紫檀屏风,便能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襕衫,站在桌前看堪舆图的男子。
许医正连忙跪了下去,不敢抬头:“陛下万安。”
桌前的人“嗯”了声,让她起来:“她的伤怎么样?”
许医正忙道:“好生将养着,一个月出头便也能好,只是旧伤新伤加在一起,大约疤痕不好消了。”
上官亨抬起头:“为何要如此久?”
“娘子身子比旁人弱,如今又是暑夏,伤口极易反复溃烂,便好得慢些,此外还要担心伤处反复,以致邪气侵体引起的高热,这才是最要紧的。”
她毕恭毕敬地说完,殿内久不闻言语,她便也不敢抬头,良久,才听王内侍和蔼道:“许医正辛苦了,回去吧,今日陛下从未召见过你,若是有人问起,你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连忙点头:“奴婢省得。”
送走了许医正,太极殿又恢复了一片寂然,王内侍偷眼瞧着上官亨,见他拧着眉,知道他心情并不算好。
今日早朝,军报传来贺兰将军牢水关大捷的消息,陛下有意召将军回京受赏,可旨意却留中不发,午后明光殿传来太后懿旨,加封贺兰将军扶西节度使,令陇西军继续前进追敌,一举夺回在先帝手中丢失的涔、驹二城。
贺兰家世代忠君,贺兰长女又是如今的皇后,太后自然不愿意贺兰将军回京,成为皇帝的助力,陛下眉头紧锁,大约便是为此烦忧。
可他对着堪舆图已经看了许久,晚上什么也没吃,王翁忍不住便劝:“陛下,不如歇息一会,吃些茶点果子?”
上官亨摇了摇头:“不必了。”
说来也怪,她来太极殿前,他对入口的茶没什么挑剔的,她来之后,喝惯了她泡的茶,换了其他人来,他一尝便尝了出来,总觉得味道不对,因此连吃茶的兴味也淡了。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一桩事,他命王内侍收起堪舆图,提笔开始写密函,一蹴而就后,盖上私印交给王内侍:“夏日长河化冻,若是西蛮人被逼急了鱼死网破,被迫舍城,以之残忍心性,怕是撤离之前,会灌水淹城。”
“这一战不能打,王翁,你替朕将这封信秘密送出去,送到邕州我父亲……良王处,让他务必暗中拦住陇西军。”
王内侍担忧:“若是被太后知晓,恐怕会揪住大做文章,陛下三思啊。”
上官亨平静地看向他:“驹城百姓更重要,去吧。”
是夜闷热无比,有种暴雨前夕的密不透风的炎热。
魏鸢夜间便起了烧,但她住的耳房是上官亨单独赐给她住的,并没有其他人,她挣扎着想起身,还没起来便从床上倒了下去。
她握着床沿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觉得头晕眼花,像是如坠雾中,浮浮沉沉。
王内侍送信去后,上官亨看了眼时辰,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去上朝,索性不睡了,披了披风出殿。
不知怎么,走到了魏鸢住的耳房外,他一愣,不禁摇了摇头。
大约是听了医正的话,有些不放心魏鸢,不自觉便走到这里,正想转身离开,却听见里头“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滚落的声音。
他的脚步一顿,下一刻,便推开了房门,急急走了进去。
魏鸢恍惚中觉得自己回到小时候,从牛车上摔了下来,双腿鲜血淋漓,爹娘心疼不已,上药时一整夜都陪着她。
她低低抽泣:“为什么这么疼……”
“只有这么痛才能好起来,你看咱们家门口那棵乌桕树,去岁被雷劈了,半个树根都焦了,但今年没焦的那半边竟然又发了新芽,还开了花,阿鸢要像树一样坚强,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波折都要好好活着啊,知道了吗?”
娘温声哄她,她只是一味抽泣:“不……不……”
昏迷中的女子哭成了泪人,上官亨从未有过与女子这么亲近的时刻,也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僵了片刻,最终低低叹了口气,用衣袖为她拭泪。
可哪里想得到她越哭越凶,眼泪越掉越多,像是把十几年都积攒的眼泪在此刻掉了个干净,上官亨无法,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从前表弟被打哭时,外祖母是如何安慰他的。
他眨了眨眼,慢慢伸臂,将抽泣的女子抱在了怀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莫哭了,谁欺负你了,等你醒来,我都为你做主。”
她像是听到了,抽噎着吐出一句话:“上官亨……欺负我,我差点死在掖庭……”
拍背的手一僵。
半晌,他无奈地顺了顺她的长发:“是亨不好,日后,亨定当百倍千倍偿还。”
她这才慢慢安稳,上官亨将她妥帖地放在床榻上,忽然俯身与她额头相贴,还是很烫。
恰好王内侍回来,在殿内没有找见上官亨,便知道他定是去了魏鸢住处,等他找来时,恰好看见陛下温柔至极地贴额头这一幕,顿时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瞧见他来,上官亨将魏鸢安置好,便走了出去,低声吩咐王内侍去熬退烧药。
王内侍答应着去了,上官亨想到医正的话,回到榻前,定了定神,伸手撩开魏鸢中衣裙摆,露出膝盖。
果然是伤口又裂开了。
他四处环顾,见自己赐她的药就搁在桌上,取来拧开,捻了些,垂眸为她轻柔地敷在伤口处。
她本就很瘦,上官亨的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几乎可以摸到她纤细凸起的骨头。
这十几年的禁廷生活,想必也并不好过。
王内侍送来了药,又提醒他:“陛下,已是四更了,该去上朝了。”
上官亨点点头,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一旁,替魏鸢盖好被子:“寻个可靠的人来照顾她。”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像是从来也不曾来过。
魏鸢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圆脸宫女被派来照顾她,她叫做江年年,见魏鸢醒了,大喜过望:“魏鸢姊姊,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魏鸢点点头:“是你发现我起热了吗?”
江年年被王内侍耳提面命过,坚定点点头:“是呀,我早上想来看看你,没想到你已经烧得厉害,我就赶忙熬了药喂你。”
原来是这样……幸好她来得晚,没听到她昨晚昏沉中说的那些话。
她垂下眸,自己这幅身子确实是太弱了些,这些日子只怕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洛妃那边,琢磨出她的意思了没有。
洛妃得了笺纸,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意思。
“天引流星,地坠安乐,月照枯骨,薄命可怜。”——天引流星,大约说的是烟花,地坠安乐,安国公府正在安乐坊,仙子在暗示,若是有办法能让安国公在自己府邸上放一场烟花,恐怕仙子就有机会让这场烟花牵扯出可以定他死罪的东西。
唯一的难题是,要怎么说服安国公?
再过不久便是元宵节,由头是有了,可是往年向来都是宫中出钱,在东西二坊燃放烟花,以供万民嬉戏游乐,没有其他公侯伯爵出面的机会。
洛妃想不出办法,愁的连皇后宫中也不爱去了。
皇后最近正因母亲不得不领了太后懿旨而去追击西蛮人的事而心烦,穷寇莫追,这第二仗注定要败,她心里也想着要如何才能救陇西军,她想借太傅之力纠结群臣上书,便想到了洛妃。
皇后便亲自来了趟洛妃宫中。
她没有让人通传,也是想知道洛妃最近把自己关在宫中是在做什么,刚走到殿门口,便听到洛妃口中念念有词——“天引流星,地坠安乐,月照枯骨,薄命可怜。”
细细一思索,皇后几乎立刻明白了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照娉,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
洛妃慌得脸色煞白,瞪圆眼看向站在门口的皇后,嗫嚅道:“是……夜游仙子。”
第二日,因凤仪宫传召,太傅夫人入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