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没想到回国第一天就能碰到顾怀悯。
那个吵得最凶的时候,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又在此后两年真正杳无音讯的日子里反反复复梦到的人,此时此刻正西装革履地坐在我面前。
他甚至系了领带,戴着袖扣,正式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三天前,我收到我的甲方——雷魂科技有限公司的pr发来的工单,当时我正在LB美院参加我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次提交更改需求,批注上只有短短四个字——感觉不对。在此之前我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对方给的价很高,过稿也很爽快。
典礼结束后我给他们的pr打了个微信语音电话,呼声响了半天对面才接通。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很御的妹子,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跟他们进行沟通,她给我的感觉和平时在微信上打字联系时很不一样,一度让我怀疑对面是不是换了个人。
我尽量真诚地表达我的想法,“如果实在达不到你们这次的要求就算了,预付的稿费我可以全额退还。”
对面安静了几秒钟,听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大概是他们在商量对策。
“我们老板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接话,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沈先生,我听说您要回国了,不如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详谈吧。”
我从来没有在社交平台上透露过任何私人信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行程?
我懒得多问,随便找了个托词,“不必了,我最近很忙。”
“我们老板说,可以等您有空的时候。”
“这张稿件如果你们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尝试着再改最后一次,见面就算了。”我很讨厌应酬。
“还是见一面吧,也不单单是这次的合作,我们公司最近正在开发一款新的游戏,想请您出一系列概念设计海报,顺便帮忙把控一下整体的美术风格。”
虽然我在社媒上小有名气,但毕竟才刚毕业,缺乏工作经验,接这种大项目的机会并不多,能让我直接把控美术风格的公司更是凤毛麟角。
我犹豫了一下,对面立马见缝插针地跟我约了个时间。
眼前的人和记忆里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套装的青涩男孩比起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顾总。
进这个可以容纳三十人的会议室之前,我听到这家公司的员工这样叫他。
这一幕实在太过荒诞,我一度怀疑我此刻还在飞机上,只是又做了一个和他有关的梦。
“顾总,现在就让美术那边的人都过来吗?”
站在顾怀悯身边说话的是个气场很强的美女,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衬衫,干净利落的包臀裙,大波浪梳成干练的高马尾,标准的职场女强人打扮。
刚刚是她亲自去一楼大厅接的我,一路上我听到好几个人喊她文姐,我猜她在这家公司的职位并不低,但她跟顾怀悯说话时的态度很恭敬,像是中间隔了好几个职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她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出众,如果从前见过,我不可能没印象。
我有点疑惑,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
咚咚两声。
我的注意力被打断。
顾怀悯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我转头看向他。
他下颌紧绷,表情冷硬,目光像箭一样锐利地射向我,“你先出去吧。”
我正云里雾里,随后便听见他继续说道:“我要跟这位从圣彼得堡留学回来的大画家单独聊一会儿。”
好吧,至少我现在能确定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顾怀悯从来不会在梦里这样叫我。
大画家,呵。
也许是他语气里的讽刺意味太过明显,被叫做文姐的女人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她的视线很微妙地在我和顾怀悯身上来回扫了一眼,才起身往外走。
“文姐。”我学着他们公司的人这样叫她,并在她从我身边经过时,伸手拦住了她,她有些诧异地看向我,“怎么了?”
“你的全名叫什么?”我问。
她下意识看向顾怀悯,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是我看错了吗?她看向顾怀悯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心虚,顾怀悯对下属是不是太严格了一点,难道不经过他的批准,连名字都不能往外报吗?
还是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只是老板和员工这么简单?
顾怀悯什么时候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
我有点想笑,大概也真的发出了一声冷笑。有什么好稀奇的呢,他在这方面的品味一向独特,我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
我看向顾怀悯,他的脸色和之前相比又难看了几分。
文姐没有得到他的指示,用那种礼貌中带着几分疏离的语气回答我,“我姓贺,单名一个文字。”
她竟然也姓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贺这个姓在H市可不常见。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也就只认识一个姓贺的人。
“贺小姐是本地人吗?”我继续问道。
“哥哥。”顾怀悯突然出声,用那种暧昧中暗含着威胁的语气喊出我们从前私底下才会有的亲昵称呼,然后笑里藏刀地警告我:“你再当着我的面勾引我的员工,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他竟然当着员工的面喊我哥哥,他的脸皮比以前厚了很多。
我忍着尴尬看了贺文一眼,她有一瞬间震惊得失去了表情管理,感受我的目光之后,她咽了咽口水,仿佛我是什么脏东西,被我多看一眼就会染上霉运似的,来不及告辞就直接从办公室出去了。
出门前她甚至贴心地把这间办公室靠近走廊那一侧的百叶窗拉上了。
她关门就算了,大白天的为什么要拉窗帘,我不理解。
但有点愤怒。
上层建筑作用于经济基础。
通过她熟练的动作,不难猜出她这位看上去道貌盎然的老板平时在办公室的生活作风。
我感到一阵反胃,冲顾怀悯道:“别这么叫我。”
大概是我的脸色真的有些难看,顾怀悯终于不装冷酷了,开始假惺惺地关心起我来,“你怎么了,哥哥?”
我忍着胃部的不适,开门见山地问他:“她是不是贺诗的妹妹?”
他没有反驳。
妈的,我就说为什么这么眼熟,她简直就是女版的贺诗。
两年前,那时候我和顾怀悯还没彻底分手。
但离分手好像也只差一个正式通知了。
我找了一家我最爱的中国餐厅,点了几道平时最爱吃的菜,我告诉自己,如果这顿饭好吃,我就放弃读研的计划,回国去找顾怀悯,跟他重归于好。
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好像都是因为分隔两地引起的,只要结束异地,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那天的厨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做出来的菜竟然大失水准,简直可以用难吃来形容。
可我还是回国了。
我坐了十七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后直接打车去他家。
然后,在他家楼下,我见到了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起来的一幕。
此后两年,一直到今天,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头痛欲裂的一幕。
我当然设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面的场景。
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过贫瘠了,我曾经在脑海中构建过的所有戏剧性十足的重逢桥段,都比不上此时此刻他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让我见到的一切。
再开口时我的声音很冷,“我不知道你是雷魂的老板,如果知道我今天不会来。”
他听我这么说,做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两年没见,哥哥就一点都不好奇,我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
“看到了,你和两年前一样恶心。”
“……”
他没有说话,眼眶有一瞬间变得很红,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眼里那点湿意就被压了下去。
如果这也是演的,那真是影帝级别的。
他不高兴,是被恶心两个字刺激到了吗?
两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也这么骂过他,我还骂了很多更难听的话,骂完我就站在他面前,静静等着他开口反驳,随便反驳点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骗骗我,以我当时对他的感情,无论他说什么鬼话我都会信的。
一直到登机前,我都还在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
就算他告诉我,他哪天晚上喝多了,认错了人,我也会立马原谅他。
但他没有,那天晚上没有,之后的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都不曾有。
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而看向窗外,这里视野真不错,能看到H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既然两年都没联系过我,现在还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是你的甲方,叫你过来当然是为了工作。”
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在长达两年的冷暴力之后,突然大发慈悲放我一条生路?
我冷笑道:“这活儿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
他突然起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压迫感十足地看向我,就像肉食动物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一样,“哥哥,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我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比以前自作多情了。”
从前我喜欢他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质疑我的真心,现在我不喜欢他了,他也要大言不惭地否认吗?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然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要拒绝我开出的天价稿费。”
“顾怀悯,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想用钱砸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怀念,“任何时候都不要跟钱过不去,这是你以前教我的,你忘了吗,哥哥?”
我当然没忘,那个时候我每天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白送他钱他都不要。
当时的我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就当我教了一条狗。”我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