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困柳抬头,看到了背着夕阳站在小桥上的穆凉玉。
不久,听完前因后果的穆凉玉默然须臾,说出了句让人无比心安的话:
“走罢,我有钱。”
客栈一楼犹如狂风过境,天花板破了个大洞,站在下方抬头视线便直通二楼厢房,还能看到上位客官慌忙间踢到地上的衣袍,尽头是一扇大开的窗。
晏困柳看着挂在窗扇上的一件肚兜,嘴角抽了抽,收回视线。
好在裴无心收着手,此次事故中无人伤亡,除去项昭脸上多了道被天罡剑意划开的口子。然本人眉眼仍尽是不服,尤其看到救场来的人时——
穆凉玉将两锭金元宝搁到掌柜面前:“实在得罪,不知这些是否足够弥补亏损?”
项昭梗着脖子,嘀咕:“谁要他赔……”
被押这儿打扫了两个时辰残局的萧广白立刻举手欢呼:“穆公子大气。”
说完,果不其然收获项昭眼刀一枚,他恨声道:“要不是垫付你那酒钱,我岂会赔不起这些?早知就该留你在那儿给公子哥们当一个月的狗!”
萧广白嗨呀一声:“我们昭昭自然也是神仙肚量,出手阔绰,哪能计较这些呢,多掉价,是吧,诶诶,疼。”
项昭松了掐他痛穴的手,转头上前道:“我才不欠这姓穆的,掌柜的,你记我名,我把这卦盘押这儿,明日我项家将你这客栈恢复原状,赔尽损失。”
掌柜闻言一顿,眼睛亮起:“哪个项家,莫不是那神仙界的……”
项昭点头,掏出玉牌:“本人乃艮土峰实沈真人之子,项昭。”
“原来你们是实沈真人门下?”掌柜的笑里多了殷勤,“早说嘛,什么赔不赔的,哪儿能啊,仙君来此地做客,可是蓬荜生辉,方才是小的眼拙了,快请坐。”
他往后挥手:“快,去窖里拿几坛好酒备些好菜来,没见几位仙君累着了……”
萧广白瞪眼:“诶,我刚说我是那神仙界鹑火君她儿,还有这位,是神仙界鹤清尊他世侄,你怎不听?”
“嗨,我哪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号,还以为你唬人想跑呢,”掌柜手绢一晃一晃,“实沈真人可是大好的神仙,我们这块儿地啊,全靠他庇佑呢。”
晏困柳好奇:“怎么个庇佑法?”
“那些年清水河改道,其他地儿闹凶闹鬼,全靠真人罩着,我们这儿什么灾啊难啊都没有,真人的道观里也是事事如意,拜啥成啥,可不是我们的神仙儿,该福泽绵延的。”
萧广白哦一声,对项昭道:“怪不得你说你是来查那什么守护阵的……”
“太极守护阵。”项昭挂回玉牌。
仇欺雨看着不远处柜台上摆放的小像和太极盘,闻言扫了眼他。
“那好。”萧广白扬眉,“以后再来这地,可就得说我是实沈真人之子,项昭他挚友萧白是也——”
项昭黑脸:“滚,谁跟你是挚友,老子跟你没关系!“
两人又吵一番,温雪蝉习以为常,招呼另几人坐下,先歇着。
好歹是借着名头有了落脚的地,不必连夜乘船赶路。
凡间灵气稀薄,且有天道屏障,对于他们这些不及分神境界的苗子,在大多区域飞行器具缩地成寸皆是用不得的,所以下山来去往回总是麻烦事儿。
某位万年老二坚决不同姓裴的同框,自己单坐一张桌,不一会儿,萧广白就去往那儿一挤:
“一个人孤零零的干什么,之后与我们同行回峰呗?”
“休想,除非那姓裴的不在了。”
“诶呀,把事儿想那么死干什么……你瞧瞧,你之前嘴那么臭人家穆公子照常待你,学学那气度,啧啧。”
项昭:“……”
晚膳过后,几人捡着二楼没漏底的房间住下,晏困柳这段时间不梦魇了,却总做关于曾经的梦——从他在现代世界上学到病死在地下室,走马灯似的,全部回忆了个遍。
一觉醒来,累得仿佛没睡。
他推开窗,趴在窗台上吹夜风,清清乱成浆糊的脑袋。
远处城际的清水河银辉粼粼,此时已是宵禁,街道空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晏困柳半眯着眼,本在酝酿困意,视线往旁边晃去,忽地瞥见一柄寒光凛凛的剑刃,登时一惊。
自隔壁窗子穿出的剑身修直,银白如霜雪,正是的枕清风。
他探身瞧了瞧,那窗子里烛火亮着:
“裴……”
话音未出,他霎那间被捂住口鼻,一股强劲力量将他向后扯去。
一方小窗中,一只暗红的手盖住青年茫然的脸,转瞬泯于黑暗。
*
“你不必这样恐吓我,该清醒些的不是我,是你。”
穆凉玉道。枕清风刺入他身后的窗子,他波澜不惊地站在那儿,看向前方难有愠色的人。
“我就是有意让你听到的。”他语气平静极了,“他不曾对你如何,被人拒绝的滋味怎么样?”
“……”
“我知道——我执意用权势手段去助一个虐杀他人的表弟,在你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跌千丈,但秋日的结契大典已经众所周知,你知那意味着什么,你想怎么办呢,无心?”
“去找你无情道大成的世叔,说你对其他人动了心,身后那烙印都在发烫?”
裴无心沉默,想起鉴心苑内那条发带,曾经束在晏困柳发间的发带。
天道无情,本应断情绝缘,不沾因果。
那他的世叔收下那种物件又意味着什么呢。
两人分居房间两侧对峙,良久寂静。那纸婚契无形牵系之重,束缚着彼此,彷佛自幼捆于象腿上的细细镣铐。
“我不会。”
裴无心喉结一滚,咽下碎裂的热烫硬块,不逾矩的规训滚进胃里,“承诺既出,死生不变,我会履行那纸婚契。”
在这方面,自我意愿最不需要考虑。
穆凉玉看着对面重归清冷理智的人,垂眼喃喃道:
“不,我其实想你……最好彻底一点。”
裴无心掀眸:“你对他也很不同。”
穆凉玉笑了下,反手将窗上的枕清风拔下,扔向对面:“嗯……或许是他身上熏香很得我心,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你闻到过吗,他靠近时应该很容易就能闻到。”
裴无心接剑归鞘,冷冷瞥他一眼,转身几步,于榻上阖眼打坐。
穆凉玉眸中笑意愈浓,自顾自道:“有机会我该问问他是什么,有这种香,我大概能睡得好些。”
他离开窗边时,一声极轻的哈气声从外传来,仿佛隔着层厚膜,他一顿,回头看了眼。
窗上破洞透着风。
吱呀——
瓦猫弓背炸毛,冲着那幽然鬼影龇牙咧嘴,猛地扑上去。
大嘴死咬下去,登时撕下一块不可名状之物,哧得散成青烟。
一声低笑传来。那只奇异的红肤之手拎起它的后颈,扔到一边。
瓦猫砰地摔到地上,滚几圈,变回了小木雕。
榻间,晏困柳四肢被缚,动弹不得,他看到那界面上爬升的兴趣值,咬牙道:“厉不餍。”
这神经病什么时候跟来的?!
厉不餍眉眼锐利,眼瞳深棕如常人,两只手却非人的大,一只足以笼住他的脑袋,连同尖利长甲蔓延吊诡的血色。
“啊,果然认出来了。”他挑起榻上人的下巴,“又见面了,晏……嘶,你是姓晏罢?”
晏困柳假笑:“不,我姓仇,字欺雨。”
厉不餍低低笑起来,面上满是被逗到愉悦之意:“好名字。”
“……”呵呵,笑点有够低的。
看着这张可称得上英俊的皮,晏困柳只觉得欠揍得要死。
“你放心,这次我来不为其他,”厉不餍悠声,“只是和你玩把牌,依旧是赌一问——”
晏困柳打断他的自说自话:“谁说要跟你玩了?”
厉不餍挑眉,长长哦一声:“眼下青龙不在,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比较好。这次我不欲伤你,但我耐心一向不太好,若你继续这般,可说不定会怎样。”
长甲下划,那截白皙脖颈登时多了一道浅而长的血痕,自下巴尖延至锁骨窝。
——只要尖甲往里一勾,便能轻易剥下这层薄皮。
他对上那双深棕眼瞳,眸光轻闪,果断转而问道:
“玩什么牌?”
“懂事。”厉不餍显然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停手,难道得用了商量的语气,“嗯……格五如何?”
“我不会这个。”晏困柳心思流转,“不如我来教你一种新玩法吧?”
“什么玩法。”
他轻笑:“□□,我有一副自制的牌。”
厉不餍视线落在勾起的唇角,顿了顿,他才缓声道:“在无间坊,出千可要被做成人彘,挂在城墙上示众十日后喂给恶狗的。”
他听懂其警告意思,但这种赌局当然要玩自己熟悉但对方不熟悉的:“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鬼王大人难道玩不起?”
“呵。”厉不餍食指一抹,他手上无形禁制消除,“把牌拿出来吧。”
一盏茶后,桌案上最后一张公共牌翻出。
晏困柳看着那张红桃,脑袋飘过一句话——哪有赌狗一直赢。
差张花色的顺子对葫芦。
厉不餍挑眉,长甲点了点亮出的两张牌:“没记错的话,应是我的赢了?”
……他怎么感觉厉不餍对这规则一点都不陌生。
晏困柳只得微笑:“嗯,你想问什么?”
厉不餍抬眼,一双眼眸犹如鹰隼般直直盯住另一头的猎物,扎入要害。熟悉的危险寒意攀附上晏困柳的脊背,片刻,才听那人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我想问,你梦中的那本书……结局是什么?”
书?
他愣了愣,随后缓缓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