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大病初愈被交待不能多走动的马儿只好独自留在房内等待。
他见床铺凌乱,想要伸手抚平,却发现原本放在枕边的已经快要干枯的菊花,不知何时竟然恢复了鲜润的样子,还散发着淡淡幽香。
这似乎是一个奇迹。
不,不是奇迹。已经萎掉的花儿不会重新变得柔嫩,是有人在马儿睡着的时候送来了这些,虽然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马儿总觉得和那双在窗口一闪而过的眼睛有关。
而那双眼睛,像极了白念乔。
过了两日,白念乔和马儿的身体都已经恢复好,马儿和闻秋一起去伺候白念乔。
白念乔盯着跪在地上的马儿的脊背看了半晌,冷笑道:“你来我这后我可没亏待了你,本指望你能壮得和牛一样供我驱使,没想到还不如路边的蚂蚁,只让我戳一下就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城主府反喂出了饥民。”
马儿摇头道:“是我自己生病了,和主人没有关系。”
白念乔听他口齿清晰伶俐,思路也顺畅不少,微微吃惊,心想他们说马儿不傻了果然是真事。
再仔细看马儿绿色的眼睛,发现相比之前果真清明了不少,白念乔冷哼一声让马儿跟着自己出门。
只因为觉得城主府内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白念乔今日特意约了岳揽到城外的山上见面。
咸城顾名思义,既然产盐当然靠海。咸城治下内高山不多,但在主城外有一思故山,小时候白念乔和姐姐白盈经常去玩儿,岳揽也是知道的。
因此,白念乔决定在那里和岳揽见面,自从岳大哥来到咸城后因为种种原因,两人都还没有好好说过话,这次一定要和岳大哥相处的久一点。
这么想着,白念乔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出了门,马儿依旧跪在地上给他当脚踏。白念乔上了马车,只觉得心情愉悦。
想到马上就要和岳揽见面,一颗心更是要飞起来一般,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此刻就能飞到岳揽身边。
马儿这次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毕竟是自己贴身的奴隶,跟在马车后面走不但不协调,侍卫们的马匹扬起的灰尘也会弄脏了他的衣服。
白念乔倒不心疼马儿的衣服,只是他还想将如今变得聪明些的马儿给岳揽展示,当然不能让他脏兮兮的。
马车辘辘行到了街市,白念乔掀开帘子往外看,街边的摊贩和行人见到他出行的车架都远远闪开,并不敢靠近。
很快,热闹的街市就变得安静,白念乔生气地放下车帘,难受了几息又重新昂起了头,这些庶民一定是在自己面前自惭形秽,才会有如今这番做派。
马儿听到身后的动静,偷偷掀开帘子往里看,只见到白念乔阴沉的脸。
他知道白念乔现在不开心,但马儿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能让他开心起来,只好道:“主人,你要不要吃饼?”
马儿的怀里正藏着一块饼,是他怕自己饥饿特意留着等中午吃的。可是现在白念乔不开心,马儿只好想办法让他展颜,以己度人便问他要不要吃饼。
白念乔不说话,马儿只好将举着饼的手放下,不妨白念乔伸手去抓,动作太快,只抓到了马儿的手。
养尊处优的白念乔自然连手都是白皙柔滑的,和马儿粗糙的手掌泾渭分明。
虽然两人这些日子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可马儿从来没有接触过白念乔的身体,此时被白念乔握住手的马儿不由呆了,嗫嚅了一会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白念乔将手松开,顺势拿走了马儿手里的饼才悠悠道:“臭奴隶的饼也一定不好吃。”
只掰了一半,剩下的仍旧塞回马儿手里,白念乔坐在马车内,一点一点将饼掰碎吃掉,虽然不怎么好吃,但用来消遣也是好的。
下车的时候,白念乔还没吃完,手里还剩下一半儿的饼。
距离到约定的山腰的亭子还有一段石阶,白念乔走在石阶上,觉得路边鸟儿的叫声很是清脆,便将饼再掰碎投掷了喂鸟。
又走了一多半,白念乔抬头张望,便看到岳揽的身影出现在山腰间的凉亭上,顿时喜不自胜,将喂鸟剩下饼随手扔在地上,吩咐侍卫们留在原地,只让马儿跟着,就往岳揽的方向跑去。
石阶又窄又滑,山路高且陡峭,白念乔提起衣摆只顾着闷头向上。
白念乔想,让岳大哥见到马儿如今被自己喂养的很好,他应该就能高兴了吧?
两人到了山上,白念乔见岳揽长身而立,山风吹起他的衣衫和发丝,背对青山面向自己,气度卓然令人心折。
光是看着这样的岳揽,白念乔便从心中生出无限欢喜来,他向前一步叫了一声:“岳大哥。”
“你来得真早,怎么不叫侍卫们跟着?”白念乔心中喜悦,脸上带着了几分笑意道:“待会儿你和我一起回去,坐我的马车。”
岳揽不说话,只是用锐利地目光盯着白念乔,过了半晌他冷冷道:“小乔,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什么?”白念乔脸色骤红,偏过头目光在山间转了转才回转眼神落在岳揽身上,笑道:“岳大哥,你为什么脸色不大好?”
岳揽的脸色太过冷厉,白念乔心中惊疑,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因此道:“是不是有人冲撞了你,我来替你出气,狠狠抽他一顿鞭子好不好?”
本以为这样可以换来岳揽的和颜悦色,没想到他却冷笑一声,看着白念乔眼中全是失望:“小乔,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见白念乔无话可答,岳揽只得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只是天性爱玩,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残忍。小乔,你这几天根本不是得了什么风寒,对不对?”
白念乔心中想了许多,唯独想不到竟然是这件事被岳揽知道了,当下脸色胀红,急忙解释道:“我确实不是伤寒,是,”白念乔目光游移,在岳揽的逼视中不得不道:“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岳大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这件事太丢脸。”白念乔见岳揽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只好大着胆子过去拉他的手,赔笑道:“我这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你别生气好不好?”
岳揽转头看着白念乔,端详了他半晌,然后猛然甩开他的手,怒道:“白念乔,你以为我是为你瞒着我受伤的事生气吗?”
白念乔愣住,那是为了什么?
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此人并不会悔改,岳揽心中愈痛,盯着白念乔的脸庞,恨道:“我气的,是你枉顾人命!白念乔,你老实对我说,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这种事你究竟做了多少回?”
脑中如同闪过一道霹雳,白念乔震惊道:“你不心疼我受伤,反而质问我为什么杀了那些该死的奴隶吗?他们居心不良,当然要处死,难道岳大哥你会放任他们来杀了我吗?”
“放屁!”岳揽大骂,脸都胀红了。
他素来是个温柔君子,这样骂人真是前所未有,白念乔一时呆了。
而岳揽还不解气,指着白念乔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先枉顾人命,他们好好的又岂会来杀你?你竟然毫无廉耻,视人命如草芥,如今还恬不知耻,不知悔改,我真是看错了你。”
岳揽气得手指都在颤抖,白念乔却更加失望。
本以为能和岳揽开开心心游玩儿,刚见面他却直接大骂自己一通,当下气得身体都颤抖起来,白念乔怒上心头,说话也口不择言起来:“我没错,为什么要悔改?”
“你。”岳揽气得直喘气,白念乔却再接再厉道:“奴隶本就是货物,和一株草也没什么分别,我在人市上花钱买来就是我的,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岳大哥要是没钱我可以送你一些。”
这番话胡搅蛮缠,内容更是冰冷凉薄,岳揽无法想象自己当做弟弟疼爱的白念乔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喘息了半晌,岳揽道:“好,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天真骄纵,没想到竟是如此残忍无情,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也无话可说。
但是小乔,我劝你还是多心怀善念。奴隶虽身为下贱,却和你我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并不是草木牲畜。等我当上城主,我要奏请天子废黜奴隶制度,这话我只对你说,我们道不同,以后也少交往的好。”
说完这番话,岳揽不看白念乔惨败的脸色,拂袖而去,只留下白念乔站在原地。
等回过神,白念乔忙冲着岳揽离开的背影大声呼喊:“岳大哥,岳大哥!”
但岳揽的身形越发远了,心有不甘的白念乔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赶紧叫着岳揽的名字起身追赶:“岳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虽然拼命朝着山下跑,但岳揽的速度何其快,白念乔追赶的动作太急,刚跑几步便不小心跌倒在青石山路上,顺着台阶往下滚了几滚,等被追赶上来的马儿扶起来时更是连岳揽的身影也见不到了,顿时急得大哭。
“主人,主人,别哭。”哭泣的白念乔让马儿不知所措,他赶紧扶着白念乔起来,两人一同下山。
但白念乔站立不住,刚站起来便尖叫一声,软软倒在了马儿身上,哭泣得更大声了。
“脚疼。”白念乔断断续续的说着。
马儿蹲下检查,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白念乔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看样子是扭到了,要看大夫才行。
现在的白念乔还在哭泣,马儿无奈,只好将白念乔负在背上,一路背着他下山,幸好白念乔沉浸在悲痛中,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快要遇见侍卫们了,白念乔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将脸颊埋在了马儿的脖颈中,不肯出声的哭泣,滚烫的泪落在马儿脖颈间,湿润了他的皮肤。
一直将白念乔背到了马车上,马儿要从车厢里出去,白念乔却拉住了他的衣服不许他离开:“别走。”
白念乔声音嘶哑,马儿只好坐在车内任由白念乔靠在自己身上默默哭泣。
大病初愈的白念乔又遭受了来自岳揽的精神打击,难受得厉害,哭了一会儿就声音嘶哑,喉咙肿痛,加上脚踝处钻心的疼痛,不由伏在马儿的怀里睡着了。
睡着的白念乔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水,眼皮和鼻子都红红的,整洁的衣衫也皱巴巴的,沾染上了尘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哪里有初见时那个骄纵少年的影子。
马儿长叹一声,伸手拍拍白念乔的脊背,挪动身体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这细微的动作引起了白念乔的警觉,他拉住马儿的衣服不肯松手,口中喃喃道:“岳大哥,别抛弃我。”
马儿拍着白念乔后背的动作停下了,手悬停在半空中,最终只是轻柔地抚了抚白念乔凌乱的头发。
梦中的白念乔趴在马儿身上睡得安稳。
之前马儿在亭子里跟在白念乔身后,听到了之前白念乔和岳揽的对话。
虽然对白念乔的行为并不赞成,但马儿认为白念乔并不是岳揽所说的那样残忍,他只是喜怒由心,按照自己了解的这个世道的规则在行事。
岳揽那样说,可太伤白念乔的心,如果他好言好语,白念乔当然也会听劝诚心改过。
只可惜两人都怒火中烧,越说越激动,最后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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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直驶到了白念乔的院落门口,路上的颠簸已经足够他醒来,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一直埋头装睡。
已经到了地方,白念乔只得开口屏退其余人,让马儿带他下车。
以往,白念乔是要由踩在马儿的背上下车的,但现在他脚踝受伤,又不肯让侍卫们看到自己眼睛红肿满脸泪痕的狼狈模样,只能让马儿背自己下车,一直背到房内。
闻秋见到白念乔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赶紧让人打水,亲自捧到白念乔面前让他洗脸。
净过面的白念乔觉得好些,也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不过是和岳大哥争吵,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自己软语相求岳大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想到这,白念乔心中酸涩,又想哭了,只因为岳揽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让他越想越伤心。
闻秋见白念乔又要哭,不敢打听发生了什么,只好劝道:“少城主,您别伤心了,哭肿了眼睛可怎么见人呢?”
白念乔深吸两口气,强道:“谁哭了?”接过洗净拧干的布巾揉在脸上,仿佛要把一切的伤心和怒火都擦去。
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马儿已经脱下了白念乔的鞋袜,看着他愈发肿胀的脚踝担忧道:“主人,得找人来看一看。”
原本纤细的脚踝已经又红又肿,见白念乔受伤闻秋吓了一跳,张罗着立马就要去找大夫,白念乔不肯:“不过是扭伤,我在床上躺一阵子